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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在夜裡練劍,不光是因為早上起不來,是因為他留意到我有夜裡靠窗讀書的習慣。每當我打開窗戶,他就舞的更賣力些;而每當我關上窗戶,吹熄蠟燭,假裝早睡時,他就會悻悻地敷衍兩下,然後回自己屋裡休息。
不是我自負地以為自己享有他的關注,而是因為馬赫沙拉說過,「一次相遇是巧合,再次相遇是緣分,但一而再,再而三的重逢,只能說明是一方為此做了許多看不見的努力,然後以緣分為託辭,說服另一方相信這是命中注定。」
這就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落雨的屋檐下,還帶著傘;
這就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月圓的水榭中,還帶著酒;
這就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揚塵的馬球場,還帶著笑。
我為什麼知道這一切呢?我為什麼知道他所創造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見我呢?
因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親自做過。
看見他,仿佛就看見幾年前那個痴情而又單純的我自己。
世間最是深情難辜負。
我將羊皮紙收入懷中,是時候該走了,我已在此處逗留太久,而我在貞芙苑還約了人。
我拉開汝江閣的閣門,卻聽他問:「我能問一句,那本書對你為什麼那麼重要嗎?」
我動搖了,在這一刻,我很想回答他,可能是酒的作用,我此刻十分想傾訴。但我還是忍住了,把他拖拽到我痛苦的回憶里做什麼呢?
我駐足反問:「你為什麼想知道?」
他故作不經意:「沒什麼,只是好奇,隨口一問罷了。」
這倒使我有了興趣,我有意試探他一番:「有多好奇?」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回答,臉色滿帶疑惑。
我步步緊逼:「你願意為了你這份好奇,付出什麼代價?」
他臉上終於出現了那種我印象中屬於杜栩的表情,堅定的表情。
「只要你肯告訴我,我什麼都肯做。」
是嗎?我可不信。
我雙手環臂:「你說的?敢不敢跟我去一個地方?」
「敢!」
【注1】所引用詩句選自《葡萄牙人抒情十四行詩集》,此處化用。
詹姆斯·溫納特(4)(新修版)
雙馬軺車踏著輕快的步伐行進在青石板的道路上。隔著薄薄的車簾可以看見東市街道上往來穿梭的人群,在這初夏的夜裡,人們似乎都沒有煩惱。
長安的夜是繁華而熱鬧的,因此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夜裡隱藏了多少孤獨而悲傷的靈魂。
諾克斯瑞奇公學位於離蘭德城半小時馬程的諾福克郡,每天到了夜鶯時,學院的敲鐘人都會在鐘樓敲響一百零一聲大銅鐘,鐘聲傳的整個鎮子都能聽見,提醒外出的學生們及時返回宿舍休息。當一百零一聲敲完,學院的大門就會上鎖,整個鎮子歸於寧靜,人們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只得早早睡覺。
即便是在首都敦德堡,夜間的娛樂活動也僅限於妓院和酒館,遠航歸來的水手們喝著摻了水的淡啤酒,一邊開著下流的玩笑,一邊在賭局或妓女其中之一花光自己身上最後一個銅板,然後在天明時繼續踏上不知是否有返航的行程,年復一年。
「我們這是去哪兒?」坐在我對面的杜栩開口問道。
我決定先不回答他。
我的雙眼一直望向窗外,卻不由得開始琢磨起這個與我已經共事三月,此刻正坐在我對面的同僚。他如此年輕,甚至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還要更年輕一些。相比於我們教授的那幾個總角小兒,他才是最頑劣不堪管教的那一個,如果是他帶頭頑皮搗蛋的話,這世上所有的父母和老師都得被折磨的煩死。我好奇是怎樣的環境和家庭塑造了他這樣容易快樂、不知愁的性格。我更好奇是怎樣的教育才使他能夠文武兼修,並且如此年輕就達到了別人半生都難以企及的成就。
我猜想他出身富庶,至少從小到大沒有為錢犯愁過。他出手大方,但並不像一些紈絝子弟一樣花錢如流水;他出行從簡,幾身樣式簡單,顏色古樸大氣的寬袖長袍被輪流漿洗,衣料便是坊間常見的衣料,剪裁也是市面上慣用的剪裁,總是乾淨筆挺地穿在他的身上。但他用來搭配衣服的幾頂束髮玉冠卻絕非凡品,應是祖傳所得。
他雙親的年紀應該相差二十歲以上,父親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或中興家主),母親應是續弦之妻,但出身高貴,這對夫婦雖然在世人看來有許多「不般配」之處,但婚後生活卻十分和諧。杜栩很有可能是他父親將近四十歲時才得的老來子,不同於青年父親對兒子的苛刻要求,杜栩的父親對他一直是慈愛的面孔,這造就了他對同性,無論是年長的、位高的還是同齡的、年幼的,都能保有一種不卑不亢的平和面容,這種難得的品質源自他幼時就接受到的平等對待,他內心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能夠阻抗一切威脅和壓力的安全感。我猜想他父親應該在他未及弱冠時便去世,年輕的母親很快改嫁,無形中疏遠了母子的距離,因此他才離開老家來到長安實現自己的一番抱負。
他應該不是獨生子,因為他似乎很擅長處理公子和公主之間的姐弟糾紛,說明要麼他做西席的經驗豐富,要麼是從小有一位明辨是非,一碗水端平的長輩為他和他的兄弟姊妹做出榜樣。但看他養尊處優的樣子,又似乎不是從小與兄弟爭搶競爭著長大(這一點在公子澈和公子淨身上體現的非常明顯,雖然身份尊貴,但總是在暗中較勁)。因此我判斷杜栩應該有一位長兄或者長姐,與他年紀相差五到八歲,在成長的過程中兩人從沒發生過正面的競爭和衝突,一直是兄(姐)友弟恭的關係。我亦不認為他是幼子,他應該還有個年齡相仿的妹妹,這從他對待澤芝館的妓女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來,面對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他內心總是充滿欣賞和無意識地保護姿態,可能因為他的妹妹很小就夭折的緣故,這對他的打擊十分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