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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風台是甘泉宮中自山頂天然形成的一處開闊空地,居高於此,可以將山下的永泰宮盡收眼底,白天視野好時,更是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父皇贏驄此刻雙手負於身後,面向南方眺望。坤倫將贏淨帶上雩風台後便遠遠地垂首而立,如老僧入定。贏淨獨自走上前,向父皇行禮。
山頂的風更甚,贏淨說話的聲音比尋常要大,卻依然被風吹散。
父皇用手勢示意贏淨靠近,然後從大袖中取出一卷絲絹遞過來:「打開看看。」
贏淨雙手接過,將絲絹展開,就著城堞間火炬的亮光迅速地瀏覽上面的文字,才意識到自己手中拿著的是父皇立儲的詔書,太子的名字寫的是——
沒等贏淨對詔書做出反應,父皇便迅速地將絲絹奪回,伸向火炬,贏淨親眼看著那封立儲的詔書一角被火點燃,很快整個化為灰燼,被父皇迎著山風拋向空中,化為無痕。
贏淨失聲道:「父皇?!」
贏驄依然雙手負於身後,仰頭望向璀璨星空,用平淡而又悠遠的聲音嘆道:「天之道,不爭而善勝;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是謂不爭之德,」他轉向贏淨,「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此情此景,贏淨不知該作何回答,他腦海里滿溢著各式各樣的答案,真誠的、客套的、虛假的、喜悅的……可是似乎沒有一種答案適合在此時此刻開口。
贏驄輕輕嘆了口氣:「原來你們三人之中,還是阿澈年紀居長。只可惜皇后做了一件錯事,賠上了自己的性命不說,連阿澈現在也生死未卜,」他把手搭上贏淨的肩膀,「現在,朕只剩下你,就只剩下你。」
贏淨不是很明白父皇話中的意思,什麼叫做「只剩下自己」?嬋羽呢?為什麼一晚上都沒有見到她?她還好嗎?她會不會也感染了瘟疫?
一連串的疑問憋在心頭,促使贏淨開口:「父皇,阿澈他——還有嬋羽,孩兒……」
贏淨的話被贏驄一個手勢打斷,後者指著山下依稀可見的點點燈光問:「阿淨,你看,山下是什麼?」
贏淨不解其意,只好實話實說:「是永泰宮。」
「還有呢?」
「是長安城。」
「不錯。你看,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大秦的土地,身處我們所在的地位,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守護好這方疆土和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百姓。你的大父把這副重擔交給了朕,那個時候朕還沒有你現在的年紀大,將來朕要把這副擔子傳給你,朕比先皇要幸運的是,朕有選擇的餘地,而且朕還有時間可以親自教導你。」
贏淨的心跳的飛快,剛才父皇的言下之意是說要立我為太子了嗎?
突然,初雪那天夜裡老宮**惻惻的預言就這麼從贏淨的腦海里竄出來,迴響在耳邊。那句贏淨想要問卻沒能開得了口的問題:「父皇會選擇誰做他的繼承人?」還有那個令贏淨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他會做出不止一次的選擇,但最終結果不取決於他的選擇。」
父皇現在是做出了他的選擇嗎?
這會是他最終的選擇嗎?
近一年來,贏淨日夜努力著、爭取著的東西,現在就在眼前,但此時此刻他卻並沒有覺得如釋重負,尤其是聯想到自己剛才看的詔書上的名字,也許這場關於儲君的戰爭,只有至死方休。
「你們兄妹三個人背上的龍紋身都顯影了,」父皇的目光深邃,「曾經有一個人跟朕說,龍性最霸,若聚於一處就會生出災禍,只能各守一方以保太平。」
贏淨頷首:「是,孩兒明白,孩兒體內流著父皇的血,只有父皇才是孩兒的靠山,父皇的手指向哪裡,孩兒就去往哪裡。」
「敵人就在暗處,伺機而動,一切皆為虛妄,只有血緣和皇權才是我們的依靠,」父皇深深吸了口氣,「現在這樣的結果也好,這也許是天意,終究是你最像朕。」
一聲長長的鷹嘯劃破了寧靜的夜,黑鷹的身影靜靜地落在城堞之間,它的雙目犀利有光。
「哦,是嬋羽的鷹,她也應該到山下了,」父皇轉頭向坤倫,「把長公主也帶到這裡來。」
第九十二章 托遺響於悲風
當詹姆舅舅風風火火地走進院子裡時,嬋羽正趴在蓆子上,翹著兩隻腳,一邊吃裝在水晶琉璃盞里的紫葡萄,一邊和杜栩先生下六博棋。今夜她手氣極好,連擲幾把骰子都是六點,很快己方的五枚散子就兵臨杜栩先生的城下,只差梟首登堂入室了。
突然,嬋羽驚覺自己被一股力量一把從蓆子上撈起來,一件還帶有暖意的披風將自己兜頭裹起來,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詹姆舅舅夾在腋下。
「放我下來,告訴我母后,我是不會去夜宴的!」嬋羽憑空蹬著腿兒,然而鐵腕的詹姆舅舅不為所動。
詹姆舅舅的語氣一向冷冰冰地不容拒絕:「瑚璉,趕緊去收拾一下,給公主和你自己帶兩件厚衣服,咱們馬上走。」
瑚璉馬上應聲跑入寢殿。
「走?去哪兒?」嬋羽頭重腳輕地艱難問道。
杜栩先生也站起來,語調雖然不高,但是透著隱隱的威嚴:「詹姆斯,你先把孩子放下,到底出什麼事了?」
詹姆舅舅放下一直蹬腿抗拒的嬋羽,蹲下替她穿好鞋:「夜宴上突然爆發瘟疫,陛下下令轉移到甘泉宮去,命我來接嬋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