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瑚璉,贏澈一眼就認出了她,想不到小時候的她是這個樣子的,像剛睡醒的小貓咪、又像雪白的小兔子,贏澈失去了形容詞,三歲的瑚璉,像這世間所有可愛的集大成者。
她看不見我,贏澈想,我一定是死了,或者快死了。
「姑姑,產婦胎位不正,又有子癇的徵兆,若此時行催生之術,恐怕……」
贏澈被身後人說話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他轉過身,看到了一個身量中等的婦人,長著和太醫院的周璵大夫一模一樣的面容。是了,她是周琤,周璵大夫的孿生妹妹,就是她在中秋夜宴上拿出證明贏澈不是衛皇后親生的證據。
「這你不必管,我只問,此時催生,你有多大把握?」說話的是一個語氣嚴肅的老婦人,她一頭銀絲,看上去要有六十多歲,精神奕奕。那是還沒有瞎眼的梅列。
周璵看了看在產床上呻吟的產婦,下定決心似的說:「胎兒已足七月,我只能保證讓孩子活下來,大人……現在已經有了明顯子癇症狀,恐怕……」
梅列冷冷地下令:「那就開始吧。」
寢殿中的碳爐燒起熱水,瑚璉已經從書案上跳下,依然抱著她的布老虎,蹲在地上靜靜地看著火爐。氤氳的水汽逐漸瀰漫在殿裡,木質清香逐漸被血腥氣所染,產床上婦人的呻吟逐漸變得悽厲。
贏澈緩步走向產床的方向,只見梅列握著產婦的手坐在床邊,她小聲地在產婦耳邊說了些什麼,可是產婦卻仿佛什麼也聽不進去的樣子,她面色蒼白,汗水將她的頭髮一綹一綹凝結在額前,贏澈湊近去看她。
這是贏澈第一次看見金坆的樣子,她看上去比《引弓賽馬圖》那張畫中要虛弱、浮腫一些,但的確是個美人沒錯。
贏澈自幼就聽人說自己長得不像衛皇后,小的時候他曾經很在意,但是嬋羽長得也不太像衛皇后,這一點讓贏澈略有慰藉。但嬋羽和贏淨長得很像,他們都更像父皇,尤其是贏淨,簡直如同和父皇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而嬋羽在逐漸長成女孩模樣後,上了年紀的宮人和親貴都紛紛說她長得更像故宣宗陛下——當年的攝政大長公主贏嬰。直到此時此刻贏澈才不得不承認,從小他對嬋羽和阿淨都有些嫉妒,以致於故意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與他們為伍的姿態。因為太沒有歸屬感了,贏澈始終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局外人,嬋羽和阿淨無論從長相還是感情都更像是龍鳳胎,而自己總是格格不入,誰也不像。現在贏澈終於知道為什麼了,看著產床上的金坆,自己的三棱髻、美人溝和笑渦幾乎和她如出一轍。
「梅列姑姑,產婦是倒生,必須要上產鉗了,否則孩子可能會窒息而死!」周琤面色緊張地向梅列匯報,梅列只是點了點頭,意思是讓她便宜行事。
金坆的意識開始渙散,原本默默的囈語變成了說出口的胡話。
「勝遇……我對不起你……陛下……陛下……求您……善待他……」
一聲雞鳴。
鮮紅的血從金坆的身下洇出,漸漸染紅了床單,她喃喃了幾句毫無意義的囈語,在一陣劇烈的痙攣過後徹底平靜下來,金坆的臉色由蒼白蒙上了一層死灰,眼中還噙著淚水,梅列用蒼老的手輕輕撫過她的眼皮,替她闔上雙眼,然後握著金坆冰涼的手,將自己的額頭貼上去,就這麼垂頭默默地抽泣了很久。
周琤將嬰兒洗乾淨,裹在襁褓中遞到梅列的面前,贏澈看不到嬰兒的面容,只從他伸出襁褓的一隻胳膊看到他粉紅色皺皺的皮膚。
突然一陣不知從哪裡的風吹過,贏澈的身體被輕飄飄地吹起,與襁褓中的嬰兒合二為一,他抗拒著,卻無能為力,一雙粉紅色、皺皺的、細細的手臂伸出襁褓揮舞,那正是自己的手臂,他想說話,但是發出的只有啼哭聲。
梅列的面容就在眼前,贏澈感覺到自己被放進了一個什麼容器里,拼命地哭泣掙扎,但是他實在太弱小了,梅列把他安頓好,贏澈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竹籃里。
「瑚璉,」梅列的聲音蒼老而疲憊,贏澈仰面躺在竹籃里,目力所及只有寢殿的屋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個籃子上有一根繩子,師父要你拉著這個籃子從那個柜子里鑽進去,你要走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路上沒有光,只有你和這個籃子裡的孩子,師父會在路的盡頭,也就是另一扇門的背後等著你,你做得到嗎?」
「那我要走多久?」
「要走大概一萬步。」
「我可以帶著我的布老虎嗎?」
「籃子對你來說已經很沉了,什麼多餘的東西都不要帶。」
「那我可以唱歌嗎?」
「可以小小聲地唱。」
黑暗像一條毯子兜頭裹下來,贏澈什麼也看不見。空氣里的灰塵鑽入他的口鼻,讓他難受的一直哭一直哭,但是越哭吸入的灰塵就越多,鼻子和喉嚨就越難受,哭得愈加厲害。哭聲充斥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密道中,在幾道回聲後聽起來悽厲而又詭異,叫人毛骨悚然。
壇海曾經講過一個故事,說是秦二世胡亥屠殺兄弟姊妹,然後將他們的屍骨丟棄在阿房宮的地道中,又命人封死入口。據說有一位公主(或是公子夫人)那時已經懷胎九月,她死後屍身產下了一名嬰兒,那嬰兒沒有奶水餵養很快死去成為嬰靈,它以死者的骨肉血液為食,在地下密道里爬來爬去,只要仔細聽的話,深夜的永泰宮中還能聽到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贏澈特意求證過,秦二世屠殺兄弟姊妹沒錯,但是都將他們安葬在始皇帝的陵墓中,永泰宮的密道是不太可能有死去的嬰兒哭聲的。但就在壇海講完故事後,有好幾個宮人紛紛附和,自稱在興樂宮的慈崇殿附近聽到過嬰兒的哭聲,而且就是從牆壁中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