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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贏淨反應過來之前,坤倫迅速跪倒:「陛下春秋鼎盛,何故出此大不吉之言……」
父皇揚起手,制止了坤倫的話。
「朕在等你的答案。」
贏淨屏息凝神,沒有一絲猶豫,朗聲說道:「逼坤倫,拿虎符;令宗正,明長幼;宣三公,理後事。」
輪到父皇沉默,待青銅漏刻滴了第十三滴水後才緩緩開口:「你打算拿公子澈和皇后怎麼辦?」
贏淨抬起頭,眸子對上父皇的目光:「按祖制,參宣太后舊例,奉兩宮皇太后,請衛皇太后別居翠微行宮;公子澈……代新君在帝陵守靈三月,以全孝道。孝期滿後送去格蘭德國為質子。」
贏淨說的很流暢,只是語速越來越慢,說完頷首不語。
父皇嘆了一口氣:「你倒是替朕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贏淨鬆了半口氣,剩下半口氣在父皇向自己背後突然踹來的一腳後哽在胸口。贏淨被踹的一個跟頭翻倒在一邊,他愣住了。
父皇雙目瞪視著自己,呵斥道:「朕勸你打消這個念頭。滾回你的漪瀾殿裡去,朕不讓你出來你就不許出來,也不許別人探視!」
贏淨調整身形,長跪三拜,躬身退出宣室殿,這一次,直到贏淨轉身出門之前,父皇都一直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父皇勸我打消這樣的念頭。打消什麼念頭呢?是當儲君的念頭,還是當質子的念頭?
父皇突然這樣憤怒,也許是想讓即將到來的離別不那麼艱難吧?
贏淨突然自嘲地一笑,怎麼會呢,明明是自己讓父皇大失所望,又說了大逆不道的話,父皇才會氣成那樣。明明是主動請求放棄儲君的候選資格,卻在父皇的假定條件下反向倒戈,誰會想要一個出爾反爾,表里不一的繼承人呢?
一種複雜的情緒流淌在贏淨的心頭,有悲傷、有不甘、有愧疚……像一記一記捶在胸口的重拳,叫他痛不欲生。眼淚湧出,模糊了視線,他揚起大袖擦乾,眼淚卻一直源源不斷地湧出,像一泓永不枯竭的深泉。
人越年長,就越不容易哭泣,不是因為缺乏了這樣的衝動和欲望,而是很難找到適合哭泣的時間和場合。眼淚是女人的武器,男人的鎧甲;女人用武器保護自己,但是用的次數越多,防禦力就越弱;男人只在最安全的地方,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解開鎧甲,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來,並寄希望於不被對方所傷害。
這一場儲君的角逐,在比賽結束之前,自己就出局了。
贏淨允許自己為此盡情哭泣,但是只哭這一次,餘生都不能為今天的選擇後悔。
贏淨在滄池邊坐了許久,直到眼睛發澀,臉頰的淚被湖面拂過的微風吹乾,他就近在清涼殿的水井前洗了一把臉,振作了精神,便往溫納特先生和杜栩先生合居的永仁殿走去。
既然決定了要出海去格蘭德國,父皇也下令不許自己再自由走動,那不妨趁這段時間再精進一下自己的格蘭德語吧,問溫納特先生借幾本書打發時光也好。
「……混蛋!你為什麼要對那幾個孩子說那樣的話!你難道是冷血嗎!」
一走進永仁殿的殿門,就看見杜栩先生抓著溫納特先生的領子,眼神中迸發出的怒火,和他平時謙和有禮的形象大相逕庭。
溫納特先生面色如常,一手攥住杜栩先生揪著他領子的那隻手腕,用與平時毫無二致的冰冷語氣說道:「我不過說了實話。八月十五是他們所有人命運的分界點,對你我來說也一樣。」
杜栩先生的怒火仿佛瞬間撤退了,轉而凜冽如冰:「所以你從來沒有考慮過中秋節以後的事情?」
「從來沒有,」溫納特先生面不改色,用纖長的手指撫平被抓皺的衣領,「對我來說,無論結果如何,中秋節以後我都是要回格蘭德國的。」
杜栩先生聽罷轉身向門外走來,恰對上站在門口的贏淨。贏淨說明來意,溫納特先生示意自己進去,杜栩先生即便盛怒之下亦不失涵養,依然對贏淨行以頷首一禮,然後大袖一振走出門去。贏淨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杜栩先生沒有回他的寢殿,而是徑直走出永仁殿的院子,向右一拐便不見人影。
想到臨近中秋,身邊熟悉的人卻似乎都要天各一方的遠離,莫名的哀愁縈繞在贏淨心頭。
溫納特先生給了贏淨一本格蘭德國的歌謠集,裡面記載了格蘭德國傳說中偉大的君王、驕傲的領主、英勇的騎士和美貌的公主的軼事傳聞,被一首一首編撰成敘事長詩方便傳誦,用詞豐富精準傳神,故事娓娓道來、跌宕起伏,讓贏淨手不釋卷。
直到漪瀾殿殿門外軺車的車鈴響起輕輕響動的時候,贏淨才意識到已經很晚了。
幾個月沒見,母親賈美人沒有什麼變化,面容一貫沉靜如月,她的腳步聲很輕,但是在寂靜的夜裡,卻聽得如此清晰。
待母親走近,贏淨才隱隱感到她的面容似帶著慍色:「為了讓我回來,你做了什麼?」
贏淨據實已告。
賈美人第一次發了火,她的火發的很克制,讓贏淨跪下,咬著牙,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比賽還沒有結束,你就自己認輸了嗎!」
「孩兒只是習慣做好最壞的打算,沒有太高的期望,就不會失望。」
「沒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橫心,你就不要生出去爭儲君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