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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芙正在?興頭上,嘴裡喊得親熱,心思根本?沒轉過來,愣了兩息,忽然把牌一?甩,大喊。
「誒!我贏了!」
「王妃今日手氣?真好,贏了貧僧好些彩頭。」
英芙把桌上一?個精巧的荷花形青玉扇墜子籠進袖子裡,笑?嘻嘻道,「法?師身上的東西都在?佛前開過光,可不是多多益善?」
「阿彌陀佛,王妃收去不妨,千萬不要在?人前漏了眼。」
姜氏眉頭皺了皺。
她早就覺得這個含光法?師通身透著股子怪異勁兒,可是青芙一?向信任他,薛王走後更是片刻都離不開,如今英芙又?為他與李璵鬧起?來,竟有些攪家精的意思。
姜氏笑?問,「今日為了六娘的事,法?師恐怕在?廟裡擔了些委屈吧?」
含光側身向著姜氏凝眸看了一?瞬,低頭道,「貧僧以度化世人為己任,沒有什麼委屈。」
「不知法?師師從何人,如今在?哪座廟裡研讀經文啊?」
含光怔了怔,含笑?道,「原來韋夫人是懂佛之人。貧僧在?長安城外清涼山的清涼寺出家,如今在?安國寺譯經。」
姜氏詫然,「呀,法?師莫非是善無畏大師的弟子?」
「正是。」
善無畏大師是聖人親自接見過兩次的天竺高僧,行神跡無數,在?長安城裡聞名遐邇,開元二十三年春天才以右肋累足的姿勢奄然而逝,享年九十九歲。逝世後,弟子將他的真身置於大木龕中,供在?聖善寺,至今仍可日日朝奉。
姜氏奇道,「法?師分明是漢家子弟,何來機緣拜在?善無畏大師門下?大師開元五年才來我大唐,聽聞從未收過弟子呢。」
「韋夫人所言極是。」
含光笑?著點頭,那樣冷淡禁慾,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聖潔面容,在?三位珠光寶氣?的命婦環繞下,乾淨純粹得令人目眩。
姜氏勉力抵抗著他身上奇異的魅力。
含光不緊不慢地先向青芙道,「韋夫人比王妃虔誠呢。」
復向姜氏道,「是,貧僧幼年家變,不得已離開大唐往西邊兒去,恰好流落到烏塗國。」
他頓一?頓,「大師出家前是烏塗國國王的長子,十三歲就繼承了王位,他無心於政事,只?在?家裡研讀佛經。他弟弟便覺得有機可乘,起?兵造反。大師天生神力,又?有人望,三兩下就打敗了叛軍活捉二皇子。烏塗國人都以為二皇子必死無疑了,可是大師反而把王位讓給他,自己正式出家。」
姜氏聽得出神,含光果然有高僧大德的風采,言語餘味裊裊。這個故事細想?,實在?有許多可玩味之處。
可是他為什麼要講呢?
含光已雙手合十吟誦佛號。
「貧僧在?西域走了一?遭,再回到大唐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域外即是大唐,出家猶如在?家。」
姜氏搖著羽扇的手微頓了下,忽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擱在?從前秦漢、魏晉,甚至本?朝太宗、高宗時,皇帝哪有這麼大的權威呢?那時候的皇帝是與世族共享天下的。世家不服膺皇帝,自在?山里建堡壘,招流民,自耕自種,自產自收,大可以不與朝廷打交道。
但?是,這種單極多強的局面,打從則天皇后末年起?就變樣兒了。
皇帝統御宇內,莫說崔盧李鄭王等根深蒂固的世家被打擊的體無完膚,就連依傍著李家才飛黃騰達的薛家、裴家、武家、王家,又?譬如本?可以單立山頭的姜家,哪一?個不是捉襟見肘,活的戰戰兢兢?
事到如今,獨有與李家密密扎扎結為一?體的韋家、楊家,還有喘息之地。
姜氏是經歷過慘痛家變之人,早已低頭融入韋家,把一?切翻倒重來,對著殺了她阿耶,毀了姜家一?門的聖人效忠。
可是聽到含光這番意味深長的話,她才發現,原來她心底還是不服氣?的。
不服氣?聖人獨步天下,不服氣?他個人的好惡頃刻間改變成百上千人的命運,不服氣?他被萬民擁戴讚頌,神佛般享用?黎明百姓的香火,而他明明是個殘酷、嚴苛,自私自利到極點的人。
姜氏驟然意識到,令韋堅決意入閣的,也許並不是他的野心,而是對她隱秘心事的體察:姜氏太希望有人能制衡聖人了,那應當是個勇敢正直又?有作為的人,比如韋堅。
含光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姜氏噯了聲,放下扇子起?身行禮,正色道,「聽法?師一?言,勝讀十年書。」
「韋夫人太客氣?了。」
含光體恤地向英芙發出邀請。
「安國寺就在?十六王宅對面。忠王爺既然不喜歡僧道上門,王妃倘若有心聽講佛法?,不如來安國寺。每月初三、初七、十二、二十二,都有僧人向信眾講經。」
「這……」
英芙頓時滿臉尷尬,先瞧姜氏,復瞧青芙,像個困坐愁城,被爺娘約束的閨中少女。
含光啞然失笑?。
「王妃莫怕聽不懂。方才講貧僧老師的故事,也是為了講佛法?。僧人講經都是這樣故事套著故事,務求婦孺亦能聽懂的。」
「啊,那真是極好的。」
英芙客氣?的應著,心裡惴惴地想?,李璵能讓她走出門去嗎?
「我,我也想?去。要不……」
英芙遷延著,低聲道,「阿姐接我去薛王府上住一?陣子?我就順心順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