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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瑁挪到她身邊, 伸手在她嘴角點了下。
「山不來就我, 我便去就山。荔枝過來艱難,咱們過去就是了。」
阿瑁竟要離京!
咸宜手一抖,就被楊洄抓住了。
飯畢已是深夜。
四人?走到院裡,受冷風一激,神思都清明起來。
李瑁負著手慢慢踱步,想起咸宜從前在惠妃膝下承歡,分擔了不少焦慮憂急。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鍵時候, 只有自家人?顧得自家人?。他回身看咸宜一眼,覺得敦實篤定。
咸宜卻覺得話還沒有說明說透,腳下有意躑躅著,不知如何開腔。
楊玉便將楊洄扯了一把。
「奴家入了楊家家譜,該叫駙馬一聲大哥,前日妹子替大哥做了一身袍衫,大哥來試試。」
楊洄瞥了咸宜一眼,客氣道,「有勞五妹妹,剛好某亦有事相求。」
二人?避開,咸宜便站住腳,抬起依依期盼的眼神。
李瑁輕輕嘆了口氣。
「那地方?髒得很,人?心又險惡,不獨我不願意沾染,連阿妹,也怕被辱沒了。」
——怎麼會呢?
皇權是世?界上?最光彩奪目的東西,李家人?為了它上?刀山下油鍋,這是運氣也是本事。聖人?有本事,咸宜相信自己?也有。
「也沒什麼辱沒不辱沒的,我覺得比內宅瑣事有意思多了。」
咸宜頓了頓。
「要說阿娘與太子之?事全無關聯,普天之?下恐怕無人?相信。然聖人?維護飛仙殿,便是保全阿瑁。咱們趁熱打鐵坐實儲位,即便往後有人?翻騰出什麼來也不怕。」
李瑁臉上?透出幾分遲疑,半晌才?道,「阿妹的性?子大約有些像姑祖母,雖是女子,卻比兒郎還剛強些。「
他指的是則天皇后的女兒太平公主,從武周代唐直到聖人?繼位,屹立政壇二十年不倒,更?在景龍政變中親手把李重茂拉下皇位,與聖人?一起擁立相王李旦復位。倘若太平公主是個男人?,坐天下的也許就是她。
咸宜打了個磕巴,覺得頭皮發麻,這個暗示實在沉重,她支吾著推卻。
「我怎麼敢和姑祖母比?姑祖母身邊籠絡了好些文臣武將。」
「那有什麼?」
李瑁看她一眼,口氣透著脈脈溫情和鼓勵。
「我記得姑祖母生了四個兒子,被曾祖母殺了三個,只留下小兒子在身邊。曾祖母的四個兒子,也親手打殺了兩個。這種事情擱在尋常女人?身上?,天都塌了。可是你瞧她們,怎麼會被打倒呢?她們照樣爬起來,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小時候,我與阿璘、阿妹一道,爬大明宮乾德門?裡頭那棵棗樹。我爬的最快,跌得也快,摔下來滿臉土。阿璘見我吃虧便嚇著了,不肯再爬。獨你執拗,一日爬不上?去,第二日又來,爬到第十三日才?爬上?去。我和阿璘佩服的不得了。那時起我便知道,阿妹不是普通的女人?。」
咸宜訝然,然後那驚訝就化作?了興奮和感激。
原來在阿瑁心中,她是可以和哥哥們相提並論的。
從前她隱隱約約覺得仿佛是這麼個道理,可是惠妃不以為然,她也從來不敢仔細思量這個可能性?。
咸宜瞪著眼看李瑁,心裡頭千軍萬馬奔騰,衝突得她激盪萬分。
「我明白?你的顧慮,從前阿娘身邊有些勢力,有人?為她奔走出力。這些人?本就是為利而來,阿娘驟然去了,咱們如不接手,他們無所依傍,難免倒向?他處,甚至反而與咱們為敵。二來,阿娘確有把柄在人?家手裡,也不能不防。」
「可不就是如此!」
咸宜如釋重負,長?長?吁了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自打六年前李瑁回宮,她便有了倚仗。
李瑁的性?子雖清冷,關照弟妹如火般熾熱。要不是這兩年惠妃操之?過急,逼得他有些疏遠,她早就與他商量著辦事了。
「要朝臣們接受李唐再出女主,想來不易。然你應當瞧著曾祖母,從二聖臨朝到正式登基,花了足足三十年。你今年才?不滿十七歲,真有雄圖壯志,便當徐徐圖之?,萬事從長?計議。」
咸宜震盪感動?的涕淚交加,兩手不斷抹著臉上?淚水,周身騰起一股火樣的熱情。她信任依賴地仰望李瑁,仿佛有個鐵球在腦海里轟隆隆地跑著。
這才?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楊洄相比之?下簡直窩囊透了!
她為什麼那樣傻?糊裡糊塗嫁了楊洄。原本她的婚姻是可以做一番文章的!
「阿妹結交朝臣,如需打我的招牌,只管便宜行事。只有一樣,往後塵埃落定,我要逍遙度日,也需阿妹周全。」
李瑁輕言細語,在漆黑的夜色里施施然向?咸宜長?揖落地,一禮既成,才?覺得鬢角涼涼的。
他挑眉向?天上?看。
朗月在空,晶瑩的雪花輕盈飛舞著落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將世?間坎坷塗抹得整齊潔白?。就像惠妃的死亡,夾著多少蹊蹺古怪也好,聖人?不會追究,她的兒女也不會追究,這件事就這麼完了。
「這些時日我在飛仙殿裡想了許多。」
有咸宜繼承惠妃的遺志,李瑁也感到輕鬆暢快,打開心扉侃侃而談。
「世?間有萬千美景,長?安不過其?中小小一隅。我為何要終身困在此處,自斷翅膀做一隻囚鳥?」
這話大出咸宜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