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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步走入竹屋外小院,偏首但見小池清澈,竹製水車咕咕轉動,伴著花香、藥香,盪起水花清爽襲人。
恰在此時,門開,一老嫗走出。
她布滿褶皺的臉,笑起來扭曲蜿蜒,聲音更是沙啞難辨雌雄:「恭請四小姐。」
老嫗佝僂著腰背,拄著拐杖,行禮後又看向身後的費刑,怒目瞪了:「還不去幹活!」話說著,拐杖鏗鏘落地,勁道十足。此老嫗中氣不淺,雖是面目猙獰卻頗有威嚴,一身粗布衣掛卻乾淨整潔,連絲皺褶都無,看來該在宮裡呆過的才會如此井然有序。
費刑二話不說,捲起袖子扛起了斧子往林內走去,鳳兮不解回望,又聽:「這孩子不懂事,給四小姐添麻煩了。」
鳳兮不語,順著她所指直入屋內。
一片陰冷昏暗,絲絲寒氣沁心脾,幽幽燭火閃爍,竹簡層層堆落,好酒幽香四溢。鳳兮掃了一圈,越來越好奇究竟此人是誰,竟如此好閒情,好雅致,好品味,好享受。
「我也是宮裡出來的,不巧正是那混小子的娘。」
第二章
「我也是宮裡出來的,不巧正是那混小子的娘。」老嫗說的不疾不徐,鳳兮不禁一驚,回首看去,只見那粗皮皺臉正蜿蜒出一道笑弧,被跳躍的燭火映照著,陰影斑斑,更添詭異三分。
鳳兮不語,事到如今既然來到此處,這婦人又坦然不諱,她又何必問。
「四小姐請坐,可否聽老婦說上一段故事?」話雖是問話,可語氣的強硬簡練倒占盡了主導。
二人坐於書几旁,鳳兮隨手一搭碰掉了一副畫,畫卷如撥雲見日般徐徐展開,到了一半被一疊書擋住,隱隱瞧見所畫女子皓齒青蛾,柔情綽態,輸高髻別鳳釵,禁不住好奇往下翻閱,竟是宮廷紗裙雲袖,對襟反翻,高塑絲絛,身後裙尾如大瓣玉蘭盈盈打開,鋪了一地。
從畫中人裝束氣質可看出,應是居於四妃高位者,又見下側一首小詩:「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而印章處則有「費盡全繪」四個小字。
「保歷二十五年……」鳳兮就著燭火喃喃念出,這該是先帝在位時的事了,畫中人合該也是先帝寵妃,可這費盡全當真聞所未聞。
「老婦閨名上秀下卿,這畫中女人正是我。」沙啞猶如破布撕裂的聲響於耳畔,鳳兮猛然一驚。保歷二十五年離現在不過四十二年,畫中女子不過雙十年華,這老嫗卻如風燭殘年,實在不像花甲之人。
「畫這畫的人就是費刑之父。」
此話更是駭人聽聞,既為宮妃豈可與畫師斯通?若真如此又怎能活到如今?
鳳兮沉吟片刻,已感到此事大有來頭,只語氣輕緩道:「宮廷畫師選拔步驟有禮可循,亦要度過層層考關,在宮中行走與宮人無異,學上三、五月禮儀,直至做到知進退、守分寸方可,且為宮妃作畫時有旁人監督,以防苟且之事。請問您與他……如何成事?」
老嫗咧嘴笑了,娓娓道來。
本來自保歷二十五年前選畫師並無此繁複規矩,後來的謹慎選拔亦是因為一個人的過錯——費盡全。此人年方十四,卻已才華出眾,語聲清朗,身若謫仙,因知書達理,恪守本分而深得各宮喜愛。但此人有個怪癖,作畫作畫,確是蒙面觀人。誠然,因他人緣奇佳,對他面貌好奇者不乏有之,只可惜此人一概不露真面。
當時先帝已過不惑,最寵愛的貴妃秀卿知文識墨,尤其喜愛作畫,先帝為討歡心遂令費盡全傾囊相授。秀卿本出身官宦之家,自小便愛吟風弄月,怎知先帝好武不拘小節且年歲漸長,與她言談並不投機。此時費盡全突然出現,無論言談舉止,性情氣質都與秀卿心中期望無二,且費盡全滿腹經綸,能詩能道,盡得佳人傾心。
後耐不住秀卿懇求,費盡全除下蒙面的布,當真面如冠玉,朗朗少年。於是,月下互訴衷腸,有情人終越了倫常。
可「隔牆有耳,窗外有人」本就不稀奇,這二人的事沒多久便被揭穿。
「人不沾事,事不擾人,明哲保身,不見不聞。老婦不但沾了,還沾了最不該沾的……後來,先帝欲賜毒酒,還說如果我肯認錯並親手斷送此人,便饒我一死。」老嫗的聲兒沙啞的不像話,細聽之下但聞幾許哽咽哭腔。
鳳兮不接話,腦中翻找所知宮闈秘辛,逐漸串聯起來。那奚雲浩也曾說先帝在位時,處死過幾位宮妃,看來這秀卿也是其中之一。
老嫗垂了面,繼續嘆息。
皇族天家,不論勢力眾寡,也都屬富貴之人,可秀卿生性剛烈,寧願飲下鳩酒也不願苟活於世,哪知那費盡全臨時反悔,口口聲聲說是年少不懂事,被秀卿引誘,懇請先帝饒他一命。一聽之下秀卿震驚非常,跌坐在地不可置信,遂聽先帝恥笑道:「這就是你中意的良人,好個少年英俊,好個貪生怕死!」而後,先帝再問秀卿是否後悔,秀卿只答:「此情不悔,此人卻不配。」
「後來,先帝賞了毒酒與我,飲下後我容貌盡毀,人也被遣出了宮。沒幾日就聽傳貴妃薨逝的消息……那費盡全下落不明。哎,許是因為我飲下毒酒……費刑這孩子生下便非真正的男人。不進宮當個太監謀個前途,活在民間還不是受罪麼。」
這話一出,鳳兮不由心中冷笑。這老嫗看似傾心交談,實則說一半,藏一半,哭一半,笑一半,經歷過諸多變故卻貿然對陌生人袒露心扉,必然有鬼。需知道,權力以極,腐敗以極,後宮女子的情愛大多沾染血腥,雖非戰場殺伐亦為修羅場,有子出,無子出,得寵,失寵待遇大不同,更不要說當真聰慧賢淑與否,還不是聽聞帝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