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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奚雲啟欲再問,但已至嘴邊的「那為何當夜會是承奚王」又咽了回去,這最後一問至關重要,用在此處甚為不妥。
揣度片刻,奚雲啟眸光一轉,微闔了眼道:「最後一問,朕想留待以後。」
鳳兮低低應了,遂道:「可以,但作為交換,我也要請教一問。」時至此時,奚雲啟不是無問,而是時機未到,鳳兮自是心知肚明,便趁此順杆爬:「請問皇上,若是景太妃誕下麟兒,你是真容得,還是真容不得?」
關鍵在個「真」字,奚雲啟沉吟不語,神色嚴肅卻無猶豫之色,已等同告知鳳兮答案。
鬆了口氣,鳳兮竟有絲慶幸,慶幸奚雲啟並無隱瞞,也不再做會善待皇兄之子的戲碼。這也好,詭詐之外坦然表態,事後便看誰更技高一籌,誰更運籌帷幄。相比起奚雲啟,她景鳳兮牽掛少,貪圖少,後顧之憂更少;而奚雲啟又要權,又要名,又要斬草除根,則更容易瞻前顧後,左支右絀,得失如何往往存在一線。
——深宮內院,人心難測,流言蜚語亦或空穴來風,皆可翻雲覆雨,在這樣的環境生存著這些人,是命,是時,是機,是運,註定腳踩一步天堂一步地獄的雲端,顛覆於怒、哀、懼、惡、欲、恨、嗔、痴、貪,難以自拔。
靜坐片刻,待醒神時,佳人已悄然離去,徒留一絲飄渺余香,滿室紗帳浮動。奚雲啟蹙眉盯著桌邊香爐,余灰嘶嘶攢動,難怪方才他一陣心寧平和,原來又是香料。
淡淡回味方才的三言兩語,他二人雖談笑風生,彼此試探間亦難掩殺氣肆橫,句句皆有步步為營之勢,生怕一步錯滿盤皆落索。
然寥寥數語已再另奚雲啟肯定,這便是他夢寐渴求的女子,狡詐、詭變、工於心計,明已知他真面目仍不慌不忙,明已知他多番做戲扮演痴情男子,以情謀事,仍鎮定自若,一顰一笑皆恰到好處,言辭亦不卑不亢亦尋不著半絲破綻——曾幾何時,她已變得如此妖艷詭詐,與狼為奸,與虎謀皮,遊刃有餘。
思及此,東宮滎那羸弱纖纖的身影晃入腦海,他雖曾真動情卻也不過一響貪歡,即便應允結髮白首之約,也有過你儂我儂,相處甚歡的數日,可論到相知相惜,行事默契,卻遠遠不足三妃中任何一個,就連蘭忻也知禮收矩,比如今愈發與他對著幹的東宮滎也更顯賢惠。
但不論是誰,都少了分令他難以自控的妖嬈,仿若酸甜苦辣齊集,卻獨缺一味澀,一種毒、刺、鳩、刃融合相輔的韻味,一種媚、香、炙、腥匯聚相成的誘惑,使淺嘗者即便溺死魂飛,亦甘心如芥。
腦中倏地一聲,好似繃斷了琴弦,奚雲啟豁然睜了眼,心底一片清明。
——江山、美人,他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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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鬢角銀絲,身形乾瘦的男子披戴著斗篷一路到城西小酒館處,見了鳳兮。聽那沙啞乾癟的嗓音,但見佝僂詭秘的行蹤,不用說便是費忠仁。
早先,鳳兮在宮苑中點破費忠仁包藏禍心,多年蟄伏,誠心挑唆皇家內鬥的那番話,已令他頓生冷汗涔涔,接連數日寢食難安,一面納悶鳳兮是如何得知,是故作試探還是已有確鑿證據,一面卻礙於認了便等同自招而兀自裝傻。
但前幾日鳳兮又令他引奚雲帝去風雲樓,他起先欲推脫,但鳳兮卻道:「總管丹青妙筆,畫龍點睛,栩栩如生,幾行小字直抒情臆,實乃令世人唏噓,無不讚嘆此番情真意厚啊。」
這話就如利箭,啐了毒,精準直射靶心,叫費忠仁掙也不是,不掙也不是,更加確實他擔憂底細被人探清的猜測。若是鳳兮直言所知,他還可對症下藥,早先尋個對策,毀掉證據,但就是鳳兮似透露又不說透的意味,撓心撓肺,讓人死不瞑目啊。
於是,費忠仁為求自保,只得先引了奚雲帝去,再趁深夜應邀此處,勢要問個明白。
但見鳳兮面色自然,先讓店家關門閉戶,清走夥計,只留他二人對坐,這才將桌上一卷丹青鋪展而來:娉婷仙姿,白皙無瑕的膚色從面部一路順延頸項,隱沒於對襟華琚,羅衣璀璨,絲絛輕裾,實乃絕色。
下側小詩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足顯作畫者一番思慕之情,發乎情,止乎禮。
費忠仁一驚,本就蒼白的面更行慘澹,一股寒氣至腳底匯聚而上,徐徐攀升,直攻心脈。
鳳兮見他懵了,便好整以暇的凝神打量,兩人眼神交匯時,但見費忠仁慌亂一閃,「咳咳」兩聲連忙問道這是哪家閨秀,端雅脫俗,令他一個閹人也看呆了去。
鳳兮笑道:「好紙,好墨,好畫,好技藝,好一出水芙蓉的俏娘子,總管大人難道老眼昏花,看不出這高髻、這簪釵,皆為宮妃所配……哦,莫非總管大人是一時忘記了?不過本妃卻聽說這宮妃曾育有一子流落在民間……保歷二十五年算到今日,這孩子也該長大成了人……如果你當真不想探個真相,咱也不勉強,這秘密自會保守到底,再不會告知旁人。」
言盡於此,費忠仁哪敢再裝傻,顧不得其他「撲通」跪下,連連哀道:「奴才自作了閹人,早就不敢奢望子嗣,雖連收數名義子卻沒一個省心,只有費刑這孩子不錯,懂事機靈,奴才總以為他便是上天賜予補償的,哪還料到當真有親子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