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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她才知道,原來幸福與痛苦一直攜手並進,如同最親密的戀人,交叉折磨世人,令她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如此便一念了一輩子。
那晚,她身著兮奴的舊紅衣端坐於小景的帳內,仰望著小景的笑,觸目他眼底的溫柔,竟盼望它們是因她而生的,於是便回以溫柔的淺笑。
小景俯身吻了過來,只不過片刻便被她推開,再度望著他的笑容,那裡面卻摻雜了複雜的意味,令人參悟不透。可她卻明白了,小景並非是小景。他的吻太過純屬,他挑 逗的技巧太過熟練,以她的經驗可知,那絕非一個單純無知的少年所應會的。
她疑惑的輕聲問道:「你……是誰?」
一向啞巴的小景附耳過來,聲兒竟是低沉的好聽:「景如山。」
耳邊灼熱的呼吸令她臉紅,她卻顧不得呆愣,輕呼道:「你會說話!」
那時的景如山只不過是奚朝軍營中一名小小探子,尚未立過軍功,更談不上揚名。而此次,景如山設計混入蠻奴,在途中先以廚藝贏得兮奴的注意,趁此混進來盜取機密。誠然,蠻奴人縱使心機不如奚朝人,亦會對突兀出現的小景起了警惕,於是他接二連三的避過試探,後又拿出藥方治癒昊尤,終換得了片刻安寧。
在蠻奴人眼中,為兄弟張羅婚事便是最肯定的表現,可在奚朝人眼中,要娶一個被人百般糟蹋過的婊 子卻是莫大的恥辱。
她明白,景如山又豈會不知。
可他並未表現厭惡之色,只淡而簡短的在她耳邊敘述過往,在她諸多驚訝聲中輕笑不斷,帳外守衛聽不到他的聲,只聽到最香艷的驚呼與嬌喘。
她搞清楚了過往,決定幫他完成任務。
後,她問景如山為何要相信一個只見過一次的女人,景如山道:「因為你有一雙坦然的眸子,在那裡面我望見了藍天、原野,還有一顆渴望自由的心。」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角融入滾燙的液體,她才知那是淚水。她險些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卻不想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裡又哭又笑。
終,昊尤因景如山裡應外合之計而戰敗逃逸,而兮奴被擒,卻在驚見仇人俊秀的面龐時呆愣。
她望著兮奴不可置信的神情,心中竟有種難解的快意,洶湧澎湃的往外溢出,止也止不住。她道:「我們奚朝有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兮奴狂笑,遂反擊:「賤人,我會牢牢記住!」
她本以為自此便了了事,景如山因立下大功而被封中郎將,而她亦入了景門,才知他早有了原配,而此次又蒙受聖恩,再度迎娶了聖上恩賜的第二位夫人,卻非是她。
她,只做了一個侍婢,一個照顧兮奴的侍婢。
兮奴的身份無外人知曉,話很少,因面對一個前夫玩弄過的女人,本就沒話可說。而她亦懶得搭話,只做著該做的事。她們二人在那幾年中一同活在小院裡,竟有相依為命之感,當真可笑,當真可悲。
景如山常來探望兮奴,對她的關懷無微不至,用耐心與細心企圖掠奪兮奴的情,可須知兮奴生性倔強,本就是難以馴服的烈馬,又豈會真的動情?可被情感蒙蔽雙目的景如山哪顧得了這些。
那夜,景如山得到允許進了兮奴的房。
她在隔壁沒有睡,緊緊趴在牆上聽著那裡的一舉一動,感受著心口被撕裂的痛楚,竟又哭又笑的陪著他倆一整夜。
翌日,望著兮奴嘲諷的雙眸,她竟也譏諷的笑了:「夫人大喜!」
卻不料,兮奴黯然的回過身去望著北方。
而後,兮奴入了門,做了三夫人。
又是一年,兮奴誕下一女,景如山為其取名鳳兮。
第三年,景如山又立大功——斬殺蠻奴旁支部落首領昊尤,滅其昊氏一族,並將其頭顱帶回以示奚朝天威。
同年三月,兮奴在她刻意告知消息後,終與景如山斷了情分。
同年五月,兮奴再度求死未遂。
同年七月,她入了門,成了景門眾多夫人中的一位,亦與所有夫人一樣服食了斷孕的藥。
沒過幾年,兮奴在悔恨與惆悵中去了,卻在臨終前仍望著北方,與她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屬於我的故事雖然要結束了,可你的故事註定一輩子都開始不了,你註定一輩子要活在我的影子下,註定一輩子都做一個替代品!」
——夫逃,妻改嫁,夫死,妻斷念;夫欺,妻悔恨,夫騙,妻欲死。這便是兮奴的一生,擁有二夫,擁有兩個男人的愛。
——而她,一個賤妾的一生卻是可笑可悲的,被辱,被救,為姬,為妾,為影子,與兮奴共同擁有過兩個男人,亦應了兮奴的話,一輩子做了影子。
景如山,他是有謀、有膽的男子,詭計多端,違背倫常,奪人妻子,滅人宗族,比之戰場殺戮血腥,這一切於他本算不得滔天大罪,他這一生做了錯錯對對的事太多了,雖是救了她於紅帳的水火中,卻又令她一生顛覆於求而不得的苦痛中。她雖非貞潔烈女,早就殘花敗柳,卻依舊比不上心頭那終生難癒合的毒瘡。
於她面前,景如山從不避忌,雖無愛與她,卻是信任的。她並非頭一次望見那「天驚」,亦非頭一次聽他談論戰場。
獻元十三年,二皇子離京後的第三日,景如山對她嘆道鳳兮身上竟有「天驚」的另一半,她靜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