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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枯卻告訴小沙彌說,他這麼做是擔憂自己不日就要離開大周,一去山高水長,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把這些經卷帶回到大周來了。
小沙彌依然不解,繼續追問:「可是上師,師父他們對於這些經文的真假,還沒一個定奪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嘟嘟囔囔的,似乎也意識到這些問題可能冒犯到兢兢業業,懷著一腔熱情默寫經文的榮枯。
只是榮枯搖搖頭,笑著摸了摸小沙彌的腦袋:「他人要做定奪,那是他人的事情。我只管做好我想做的,這就是佛法中最講究的緣。」
今天,他才剛剛休息了一會,便聽聞小衛相公前來拜訪自己。
衛顯自從出使東夷回來之後,逐漸在官場上嶄露頭角,如今已經不再擔閒職,而是同他的兄長一樣在度支部任職了。
聽到衛顯笑話自己清閒,榮枯便道:「小僧一個出家人,自然只能清閒了。」只是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疲倦的青色猶在。
衛顯側目,瞥了他一眼:「朝堂上為了法師母國的事情,分了兩派爭論不休,一派覺得大周前不久才和東夷大戰一場,實在是不宜再動干戈,另一派卻覺得忠臣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求大周助他復國,實在是義士之舉,也是四邦對我大周心悅誠服的證明,應當派兵助之。」
衛顯在天京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貴女的懷春對象,只是他坐在榮枯邊上,強壓著心裡對榮枯的妒忌,逼著自己站在相對公正的角度去看這胡僧,他也不得不承認榮枯確實是詩書浸肌骨,佛音鍛神氣的美男子。
榮枯道:「朝堂上的事情,難道是我一個小小的胡僧可以左右的嗎?」榮枯搖了搖頭,又繼續道:「小衛相公接下來必然是想告訴我,以大殿下為首的一派,認為不宜再動干戈,遠征他國,是嗎?」
衛顯噎了一下,他也挺糾結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的,一方面考慮到榮枯和大殿下之間的關係,再意外聽到大殿下卻是反對出兵丘檀那一派的時候,他竟然有那麼一絲幸災樂禍。
另一方面,他突然懷著一點點醜陋的惡意,想要看看被卷在這朝堂風雲之上的人知道這件事之後,臉上到底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來。
榮枯看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只是抬起手,用濕布抱住鐵壺的握把,給衛顯補了一杯暖身的冬飲。
「小衛相公,不管你信不信,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人可以決定的,可是有更多的事情,是人的謀算所不能決定的,就像小僧當初在雍州的時候,不會想到自己救了一個嬰孩,就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重新將鐵壺擱在碳爐上,抬起眼來看向外頭窸窸窣窣的雪花,不遠處傳來了薄薄的檐上冰不能承承受積雪的重量而斷裂、落地的聲音。
「恰如雪花雖輕,但若是長久堆積,最終卻壓垮了檐上的冰一樣,我等俗世之人,一言一行皆有果報。」
衛顯見他神情淡淡,突然心底湧出一股惡感來——他少時成名,二十進士,是多少王孫公子羨慕的對象,可是如今他在做什麼?
衛顯對於李安然,懷著一種複雜的情感,少年時他見她戎裝威武,心裡不知為何卻被種下了一片豪邁之情,卻因為身體孱弱不適合練武,不得不將全部的精力放在讀書上。
弱冠再見,卻是她紅衣如火,嫵媚雍容,少年時的欽慕頓時燃成了一片火海。
他卻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她太遠,太高大了,他努力伸出手去,也只能看到寧王殿下揮斥方遒,高高在上的模樣。
他也許可以依靠陛下的指婚成為寧王殿下的駙馬,可是他清楚的明白,作為一個男人他清楚的明白——李安然不是那種會和自己不愛的男子成婚的女人。
她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能和她做知己的「別人」。
「法師難道不想光復自己的母國,自己的王室嗎?」他問道。
「想。」榮枯道,「小僧想回去,渡化苦海之中的母國子民,也想讓自己的生母在如此漫長的苦難之後獲得一絲安逸。只是小僧知道,這件事情只能小僧自己來做,而不能希求大周的介入,更不能指望大殿下去為我出頭。」
他突然轉過臉來,一雙眼睛安靜而慈悲地看著衛顯:「小衛相公,殿下反對出兵,是殿下慈悲,愛護大周的軍民,小僧不會怨她,只會理解她,感謝她。」
衛顯從那雙淺灰褐色的眼睛裡隱隱約約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身儒官冬衣,依然是自己以往的模樣,卻不知為何有些看不清面目。
也許是因為人眼中的倒影總是模糊的。
「小衛相公心裡,一定滿是煩惱。」榮枯給自己倒了一杯暖身飲,端起茶杯來放在唇邊喝了一口,臉上依然掛著那種慈悲又寬懷的笑容,「小衛相公愛慕大殿下的心意,哪怕是連我這樣的出家人也能明白。」
衛顯聽他這麼說,心裡徒然一緊:「法師是出家人,談什麼愛慕不愛慕的。」
「愛慕是人心中最大的欲望和動力,既然要修佛,要禁慾,那自然也要懂欲,如何不能說呢?」榮枯回答,「只是小衛相公雖然愛慕殿下,卻始終覺得自己無法和殿下相配,對嗎?」
衛顯捏著茶杯的手驟然緊了,過了一會才笑道:「我是配不上殿下,我想,這世上也沒有男子配得上吧。」
榮枯又低頭撫摸起了懷裡的狸花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