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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起邊上剛剛縫補好的僧袍,指著那條縫補過的痕跡道:「小僧的僧袍破舊了,若是今日不縫補好,日後就沒有衣服穿,這是憂愁。索性小僧自己會針線,能自己縫補,這憂愁也就不是憂愁了。」
「殿下要療憂,飲酒非善道,反而傷身。」
李安然抱著酒罈子咕噥:「你知道,我不知道麼?」
榮枯眨了眨眼,淺笑道:「倒是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李安然不當回事,擺了擺手。
「說出來。——也是治標不治本。」
李安然撫掌大笑。
榮枯原本在削屐齒,現在握著匕首和屐齒的手垂到了一邊,靜靜地看著她笑,一派溫和安穩的模樣。
李安然把酒罈子放在一邊,收起腳,整個人向後仰去,以手撐著身子:「我有千歲憂,一壺濁酒解不得。」
是啊,她憂愁什麼呢?
「孤憂愁這天上的明月,萬一哪天被人偷了怎麼辦?」
一想到這裡,她便插科打諢,沒個正經,活像是對著滔滔江水,醉得七歪八倒的浪蕩兒。
榮枯聞言,放下手上的匕首和屐齒,轉身進了廂房,隨後便拿了一個裝滿水的杯子出來,他晚上往往很晚才睡,屋裡用炭火熱著滾水。
他將這粗陶杯子放在廊子上,用指尖小心地推到李安然的手邊上:「貧僧無長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李安然:……
她盯著杯子裡那輪珍珠似的滿月,整個人脖子都梗住了。
半晌,她才將涼冰冰的手指貼在脖子上,訕訕地別開目光,小聲咕噥:「胡僧可惡,儘是花言巧語。」
——扭頭卻看見榮枯一臉誠摯,一雙淺褐灰色的眼睛清澈如許,仿佛開春里新化的淙淙溪流。
李安然摸了摸鼻子。
昔年她祖母也在宮中舉辦過法會,那時她年僅十三,在位的皇帝也不是自己的阿耶,那些身著華彩,披錦被紫的高僧大德,上至阿闍梨,下至小沙彌,沒有一個人敢正眼看她。
後來祖母說,這些都是持戒慎重的大德,不看女檀越恰是證明。
「佛曰,不遇、不看、不與之語,方是僧眾和女子的相處之道。」
但她分明看到高僧身邊侍奉的一個小沙彌偷看了她一眼,便紅透了耳根。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是懷如是心,故而不敢看。
是懷如是心,故而忸怩作態。
李安然是知道自己生的美貌的。
榮枯心裡什麼也沒有,所以才能進退有度,坦然相處。
李安然道:「法師可想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榮枯不可能一直都待在王府的西廂房,畢竟他是出家人。
榮枯又拿起匕首開始削木屐,邊削邊回答道:「再去尋個寺廟掛單便是,總不能一直叨擾殿下。」
李安然沉吟了一會:「那你再等兩天,我帶你回天京去,那兒寺廟多。」
榮枯一見她這副走神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沒有「帶你回天京找個寺廟掛單」那麼簡單。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聽到李安然用那帶著笑的聲音繼續道:「我家裡那老太太篤信佛法,隔三差五的就喜歡找阿闍梨給她開法會,講經文。天京寺廟之中的高僧大德都被她供養了個遍,再找不出一個人來給她說故事。」
「法師既然精通諸多經典,想必自然能說出一番和別人不同的見解來,我帶你回天京,你且替我把家裡的老太太哄高興了就是。」
榮枯:……
他就知道。
第8章 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李安然還是把酒罈子埋在那棵玉蘭樹下了。
之後又像她來的那般逾牆而走,不留身後名。
第二天她早上起來,翠巧伺候她梳洗,又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胡裝,出門就看見榮枯穿著僧袍,帶著斗笠,腳下踩著昨夜剛做好的木屐,手裡還提著一根竹杖。
也不知他在這裡等了多久。
李安然笑調侃他:「你怎麼把全部的家當都穿在身上了?」
榮枯道:「斗笠防雨。」
他在雍州住了五年,深知這個時節山里天氣晴雨不定,斗笠是一定要備著的。
李安然笑笑,從翠巧手裡接過淺露戴在頭上:「我也是這樣想的。」
她搬到雍州兩年,雍州寧王府其實只是個別館,正在琞山腳下。
她這兩年來時不時前去拜訪的隱士名叫元容,字叔達,住在琞山半山腰。
說起來,他倆其實也算是當了兩年的鄰居。
只不過李安然當初選擇到雍州來隱居,其中有一部分就是為了元容。
果不其然走到半路,天上便淅淅瀝瀝飄起了蒙蒙煙雨,李安然的淺露帷帽被沾濕了一片,滴滴答答向下淌水。她便索性撩起紗帷甩在竹編的寬檐笠上。
山中一下雨,道路就難走,不過這蒙蒙煙雨,也將四周的山潤澤得一片盈綠,煙雨凝結在斜坡青苔上,晶亮的水滴讓青苔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滑溜。
「小心點啊——」李安然跨過巨樹從土中隆起的樹根,隨口對身後的榮枯說了一句,沒想到自己腳下一滑,險些栽倒。
榮枯在後面驚了一跳,下意識想伸手拉她一把,卻見李安然一把抓住邊上的枯枝,勉強穩住了身形。
「呵,真的滑。」她的淺露帷帽被撞到了一邊,露出裡頭束好的髮髻——此刻也有些散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