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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伺候皇上多年, 忠心耿耿,有的時候也會開口勸勸李昌——這些宦官是殘缺之人,對於任何一個世家子弟,達官貴人來說,他們都是賤到不能再賤的奴婢,但是也就是這些賤到不能再賤的奴婢,恰恰是距離「天」、距離至高無上的權力最近的那一批。
呂公公給皇帝茶杯里添了些消暑茶:「陛下也是為大殿下操碎了心。」
李昌隨手把書冊遞給呂公公:「孩子大了,她小時候就不怎麼聽朕的,現在更是有主見。」
這書冊是最近坊間流行的新制式, 一般都是用來記載一寫艷情故事、志怪小說,質地不算好的毛宣裁成硯台大小, 厚有寸許,裡頭多是手抄的蠅頭小楷, 一疊紙用麻繩裝訂, 用魚膠封脊。
要讀的時候一頁一頁的翻看,倒是比捲軸更加方便、好用。
至於李昌手上這一本,是最近坊間大熱的才子佳人故事, 呼做《佳人記》,李昌一邊看一邊笑,看到有意思的地方,還要同呂公公調侃一番。
呂公公道:「大殿下雖然有主見,也是個孝順的。」
「她要是真孝順,那就先給朕招個駙馬,再生上兩個孫子。」提到這,皇帝整個人往龍椅上一靠,「你說,狻猊她也不是笨,怎麼就不理解朕的苦心呢?這從宗室里過繼來的孩子,能有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和自己親嗎?」
他像是打開了話閘子一樣,說完了一席話,到底還是不足,又補充了:「人家過繼來的子嗣,自己有父有母,日後要追封親生父母怎麼辦?翅膀硬了要把她從太廟移出去怎麼辦?到底是自己生的好啊。」
呂公公只得點頭稱是。
皇帝單手握拳,輕輕敲了敲自己手邊上的書案:「小衛相公身子柔弱,性格又天真,雖然衛家曖昧不清,衛顯自己卻是個好拿捏的——以狻猊兒的性子,別說一個衛顯,就算是想要拿捏衛家,也不難。」
他說這些的時候,又像是說給呂公公聽,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讓呂公公低著頭,即使不看皇帝的臉,也能從那輕聲細語裡,驟然聽出一身冷汗。
至於李安然,她的車駕趕在暮鼓之前出了城,如今已經快是夏日了,天黑得晚,趕到落星池別苑的時候,天盡頭剛點上一抹紅霞。
榮枯從車廂里下來,原本上車駕之前他還有些猶疑,擔憂自己和李安然同車,又被她帶著往別苑去,雖然他也不甚在意、畏懼這些口舌流言。
但是這不代表他不知道這些飛牤一樣的東西會讓人有多難受。
他不懼怕流言,但是他確實是挺擔心李安然受流言困擾的。
李安然坐在車廂里見榮枯雙手交疊,似乎坐立不安的模樣,便知道他在擔心些什麼,便「哧」一聲笑出來:「法師當初在雍州的時候,懷中抱著嬰孩,行走百里為孩子乞食,甚至為人追打尚且能安之若素,怎麼和我坐在一輛車裡去泡溫泉,反倒局促不安了?」
榮枯雙手合十道:「流言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小僧不覺得憤慨、委屈,只覺得熱衷於口舌流言的實在可憐……」他頓了頓,還是選擇如是回答自己心中所想,「但是一想到我與殿下同車,又一同前往別苑,可能會給殿下招來口舌污衊,心裡卻生了畏怖。」
他這話說得誠懇,倒是惹得李安然尷尬了起來,她乾咳一聲道:「我府中都是親衛,不會有人向外嚼舌的。」
更何況,如果她的行蹤這麼容易就泄露出去了,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負責暗中護衛她安全的細作營天字部裡頭,被滲透進了別人的細作。
那可就……有的好玩了。
雖然是溫泉別苑,但是大周不興直接泡在野泉里,一般都是將溫泉水源圍在別苑之中,然後再另外修建浴池,將溫泉水源源不斷的引入浴池,需要沐浴的時候再點上薰香,撒入花瓣。
李安然讓伺候的黃門帶著榮枯去較小一些的「賜浴池」,自己則占了主池。
落星池最大的溫泉被圈在皇帝別宮的「華陽宮」中,和李安然別苑的配置是差不多的,除了主池之外,還會配有七、八個賜浴用的小浴池,每年元月給五品以上的官員賜浴,大家一起泡個澡,搓個背,聯絡聯絡君臣感情。
華陽宮的主池和賜浴池是連在一起的,大臣們以「和聖上用同一個池子的溫泉水」為榮,甚至還給這種用別人用剩下的洗澡水洗澡的行為,起了個「沾龍光」的雅稱。
若是哪一年沒有被賜浴,沒沾著「龍光」,那可是要被同僚拿出來嘲笑一整年的。
畢竟,聖上用剩下的洗澡水,怎麼能叫洗澡水呢?
而別苑主池和賜浴池之間的構造,為了省下黃銅管的材料,也採用了和華陽池一樣的建造方法。
所以李安然打算讓榮枯先泡一會,等到他洗了,自己稍後再入水,便讓宮人注意著若是榮枯泡完了,就來回稟。
她坐在主池邊上,伸手撩了撩水面上氤氳的霧氣,撥弄了兩下水面上的花瓣。
花瓣在水中泡的時間久了,浸出些許芳香來,順著活水水流往賜浴池去。
榮枯不懂大周賜浴的規矩,以為賜浴池離開主池如此之遠,視線上又有阻隔,心中自然也就沒有多少芥蒂,伺候的黃門帶著他來到賜浴池邊上,尖細的嗓音道:「殿下請法師先沐浴。」他也就從善而行。
因為李安然吩咐過榮枯不用黃門伺候更衣入浴,負責伺候賜浴的黃門也就低著頭退了出去:「大殿下說了,法師若有什麼吩咐,盡可以呼喚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