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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然放下了筆,她此刻臉上沒有什麼笑容,閉上眼睛卻又想起了天虹跨過花車和高台,籠罩在榮枯身上的那一刻。
又那麼一瞬間,她似乎有些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這麼做,要不要把他放走。
但是內心的欲望終究是占了上風——一旦她開始謀求什麼,那麼周遭的一切都會被她抓在手中,卷進她那宏大又漫長的計劃里。
硃筆上的紅硃砂匯聚起來,滴落在了書卷上。
她現在已經找到了這個人,這個人有著堅韌的精神、聰慧頭腦和慈悲的心,李安然打心裡明白,這世上已經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但也是正是因為如此,李安然居然明確的感受到了她的內心,生出了一絲淺薄的猶豫。
不是對佛的,也不是對僧的。
只是淺薄的,對於榮枯這個人的猶豫。
那寶珠太明亮,即使將他放在寶塔上高高供起,風會摧殘他,雨會蝕磨他——她帶來的風雨。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寧王殿下,重新捲起書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
這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鄭重捧起書卷,將它放回到了那堆積如山,一卷一卷堆疊起來的書卷上。
這上面曾堆滿了另一堆寫滿了她將來要做之事的書卷,只是每當她完成一樣,記載著這件事的書卷就會被燒毀,堆積在那個骨灰罈一般的木盒子裡。
李安然做完這些事情,便推開內書房的門,從裡頭走了出來,等到她再走出外書房的時候,卻沒想到抬頭看到了榮枯。
僧人原本應該在花車梵唄結束之後,跟著隊伍回到報恩寺去,但是他半路辭別了眾僧,說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完成,便轉頭回到了長樂坊。
榮枯回來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去西市採購葡萄酒、醃羊腿的藍情,便向他詢問李安然此刻在什麼地方,他原本想著李安然若是不在府中,他就暫時在客房借住一晚上。
藍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大殿下此刻正在書房,你不用擔心,大殿下最是良善好說話的人,哪怕你直接走進去了,她也不會責罰你什麼的。」
榮枯雙手合十:「還是要知會一聲的。」
藍情伸手拍了拍榮枯的肩膀:「法師哪的話,大殿下重視你,你自然是能將王府當做家來看待的。」
榮枯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沒有家。」
藍情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瀟灑又讓人忍不住想親近的笑:「法師真是正經,」他擺了擺手,「你要等的話,就等在書房外面吧,不要驚擾了大殿下,她看書向來不喜歡被人打擾的。」言罷,便咕噥著什麼「採購葡萄酒要失約了」之類的,邁開腳步,從側門跑了出去。
榮枯看著他的背影,此刻他心裡無暇顧及其他人、其他事,滿腦子只有去找李安然,所以也就把這種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暫時拋在了腦後。
李安然的書房並不難找,但是榮枯想起藍管事的囑託,最終還是沒有打擾將自己關在書房內的寧王殿下,而是選擇手持念珠,站在書房前,閉上眼睛在心底誦念佛經。
李安然把自己在書房裡關了一下午,他也就站在書房前的庭院裡一下午,直到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李安然才從裡頭推門出來。
她乍一看到榮枯,眉頭便微微蹙起:「法師?你在雨里站著做什麼?」
午前下了一場太陽雨,到了傍晚的時候,天空便又有些灰濛濛的,零星飄起了細雨,罩在榮枯身上,把他沒來得及換下的僧袍又濡得濕漉漉。
那僧袍貼著他的身子,將脖頸下的鎖骨勾勒出一個似有若無的形狀來。
李安然的目光順著他修長的脖頸落到了他捻動佛珠的手指上,突然不自覺的露出了一個淺笑,蹙起的眉頭也展開了:「法師是嫌棄新衣服硬得慌,想換回舊衣麼?」
榮枯看著她的笑,眼前閃過她眼波流轉,掀起白紗時的模樣,連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李安然笑著冒雨衝到庭院裡,抓起他的袖子,便把這呆鵝拽到了廊下:「念什麼佛,雨大了,求佛給你遮遮麼?自己都不知道在廊下躲躲。」
言罷,便拿起一邊的金槌,敲了一下掛在書房門口的銅鈴鐺,有兩個侍女立刻聞聲而來,李安然吩咐道:「去法師的客房,取一套法師的舊衣來。再煮一壺薑茶,一併送來。」侍女口中稱「喏」,便雙雙退下了。
片刻之後,李安然和榮枯跪坐在蒲團上,後者擦乾了身上的雨水,換上了舊衣,手上捧著熱薑茶一口口喝著。
李安然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似乎是想瞧瞧他會不會被薑茶辣到吐舌頭:「法師能吃薑麼?」
「能的。」榮枯眉頭微蹙,將剩下的薑茶一飲而盡。
他百般忍耐,最後還是忍不住吸了口氣,想要散去嘴裡的苦辣味:「姜太過辛辣,讓人不耐。」
李安然:「我猜著,大概是翠巧讓人多煮濃了些吧。」
榮枯:……
李安然看著外頭漸漸變大的雨,也倒了一杯暖身的薑茶,只是才沾唇,她就開始毫不克製得擺出怪臉色來:「苦,這豈止是熬濃了些,虧你喝得下。」
榮枯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只是須臾之後,臉上的神情卻又低落了起來:「小僧有一事想詢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