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榮枯沉默了一會, 心裡也頗為踟躕,所以回答李安然便晚了一些, 他斟詞酌句, 沉吟了半晌:「漢家寺廟多積蓄田產, 僧眾不足百人的寺廟,卻有上萬畝的良田,俗家的善信們沒有良田, 有時候甚至連薄田也沒有,只好租寺廟的良田種,先不說收成好壞,交完寺廟的租,再去交朝廷的稅,哪怕朝廷的稅不重,他們也很難不餓肚子。」
榮枯在西涼的時候絕過食,他知道餓肚子是個什麼感受。
那是心裡火燒一樣,猛獸的利爪死命抓撓一樣, 世間難受的「苦」有許多種,「餓」一定在其列, 所以六道之中,才會有餓鬼道這樣的存在吧。
天色已經漸漸有些轉暗了, 外頭傳來了暮鼓的聲音, 火燒雲從西邊燒過來,將李安然的臉照得一片緋紅。
「法師知道寺廟這些良田,都是從哪裡來的嗎?」李安然煞有介事道。
榮枯喜歡閱讀經典, 對於史書也頗有涉獵,哪怕是外道也來者不拒,聽到李安然這麼問,便回答道:「應當是前魏的皇帝賜下來的。」
滅佛的魏武帝性格酷烈,篤信道教,所以聽從道士的建議,大肆打壓佛教發展,逼迫僧人還俗,融毀佛像,拆除佛寺——雖然他的動機看上去稍微愚昧了一些,但是李安然認為他的行為是歪打正著。
而魏武帝暴斃之後,之後的魏成帝又是個篤信佛教的,似乎魏武帝的死印證了佛教之中提到過的「不敬僧侶」之罪,以至於魏成帝四次在佛寺出家,將大量的田產賜給了寺廟、僧眾,又讓群臣動用國庫去贖回他。
這樣一來二去,原本在武帝時代遭受打擊的佛教又迅速恢復了元氣——而成帝這廝,偏偏在位足足三十一年。
李安然當年讀史讀到這,都恨不得跳進史書里去剁了成帝的頭。
最終,在朝廷、世家和豪寺的盤剝之下,魏朝末年百姓起義不止,之後崛起的後梁,皇帝又信那套供養僧侶死後可入淨土享極樂的說辭,將矛頭對準了世家,忽略了更為隱蔽的豪寺,以至於部分世家為了保留田產而將良田、莊子暫時抵押給寺廟。
世家和後梁殺得兩敗俱傷,最後得到好處的,就是收了抵押田產,卻因為世家子弟敗亡而不用還回去的豪寺。
對於李安然來說,這棵菩提樹已經長得太大了。
她用手指輕輕扣著廊子的木板,在一片寂靜的霞光里問道:「法師是從西域來的,可曾見過剛剛生長起來的菩提樹?」
菩提樹多生長在南方,榮枯出生的丘檀、之後他修學佛法的高昌、西涼等地,南下的河西三鎮、雍州都很難見到天然生長的菩提樹。
永安報恩寺中到是有一顆,據傳是前朝從南方移栽過來的,移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成樹了。
榮枯也是實誠,如是回答道:「不曾見過剛剛生長起來的菩提幼苗。」
李安然道:「昔年,我曾經有幸見到過一株剛剛生出來的菩提。菩提這樹,是沙門的聖物,傳言佛主曾在此樹下悟道,對於你們這些沙門來說,這東西意義非凡。」
「可法師知道嗎?這種樹,幼年的時候會寄生在已經長成的嘉木之上,伸出根蔓來,牢牢絞住被它寄宿的嘉木,一點點奪去嘉木的力量,直到將被它寄宿的嘉木活活絞死,取而代之。而後,它便能吃著嘉木腐爛的肥,長成一棵枝葉茂盛,亭亭淨植的菩提。」
李安然語調淡然,像是在敘述什麼天生天然的道理一般,榮枯聽著心裡卻突突直跳,喉嚨一陣發乾。
「殿下……」他下意識地喚了她一聲。
卻見李安然莞爾一笑,用輕快的語調扯開了話題:「法師,四月八就是浴佛節了,到時候永安的各大街坊會坊門大開,有花車,有舞樂,公然又是一個小年,好玩的緊。」
到時候為首的花車上會放著紙紮的佛像,佛像後面跟著裝在同樣是紙紮的觀音像,車隊會一路行進到汜水,將如來像和觀音像連著蓮花座一起放到水裡,讓汜水帶著遠去,祈禱接下來諸事一帆風順。
李安然並不排斥這樣的節日,她也覺得浴佛節好玩。
榮枯見她扯開話題,他也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無趣人,便點頭道:「小僧也有興趣前往一觀。」當初在西域的時候,雖然也有「浴佛節」但是因為西域乾燥,缺乏水源,他們這些僧人浴佛的方式,也就是掬一捧水,澆在佛像上便完了。
哪裡像是大周這般花樣百出,熱鬧非凡?
李安然道:「法師不知道,浴佛節雖然是你們沙門的節日,我們這邊卻也是百姓同樂的日子。當日更有習俗,女子戴巾幗,穿白衣,畫觀音妝,到時候法師別一頭栽進『觀音堆』里,被滿街假觀音迷了方向才是。」
榮枯笑笑:「供觀音者,心皆有觀音,故作觀音妝,真假無妨。」
李安然看著他這幅模樣溫柔和善,又偏偏帶著些志得意滿的俏皮,只覺得手指痒痒,癢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伸手往他臉頰上掐了一把:「法師這張嘴,半點不饒人,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榮枯原本在看晚霞,冷不丁被李安然掐了臉,剎時間一雙眼睛瞪得溜溜圓,滿眼震驚地盯著李安然。
一時間他舌頭打顫,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人跟僵住了一般,只覺得血氣往面上涌。
「殿、殿下——殿下何、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