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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接話,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吳禎的臉沉了一瞬。
這時,門被敲開,侍從將蒸糖肉端了進來。
蒸糖肉顧名思義,就是將一塊大半為肥白的豬肉刷滿紅糖等佐味料,橫三刀豎三刀,切成九塊,再一起放入蒸籠中。蒸熟後,色澤紅亮,只不過不管是看起來還是吃起來,都格外肥膩。
吳禎一看,指點琴台的侍從把菜盤放到溫鳴面前:「還是盛兄體貼溫兄,知道溫兄很少能嘗到葷食,這次就讓溫兄一次吃個夠。」
他熱情道,「溫兄可一定要把這盤肉吃完啊,千萬不能辜負了盛兄的一番心意!」
溫鳴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塊,溫鳴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塊,這三塊,幾乎已經是溫鳴整整一年葷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吳禎都看著他,他不敢停筷,只能一口接著一口地繼續往下咽。
同時,盛浩元餘光里,也在注意謝琢的反應,看他有沒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憤怒之類的神情。
謝琢神情淡淡,無所覺般,喝了一口溫茶後,問起:「盛兄不是說琴台新來了一位琴師,一手古琴技藝卓絕嗎?」
「怪我怪我,差點忘了琴師還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溫鳴,笑著讓人去把琴師叫進來。
溫鳴本就不懂琴曲。
雖然古琴是雅樂,但他家裡為供他讀書,已經再無餘力,他也專注於詩書文章,心無旁騖。
此刻,他不覺得讓盛浩元和吳禎都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悅耳,他正在極力地將肥肉往下咽,同時用盡全力,不讓痙攣的胃把剛剛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肉再吐出來。
等幾曲後,琴聲徹底停下,溫鳴也徹底將盤中的蒸糖肉吃得一乾二淨。
吳禎像是沒看見他發白的臉色,撫掌大笑:「看來盛兄點的菜,果然合溫兄的口味,看,一點肉渣都沒剩下,餓成這樣,也不知道溫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溫兄不向盛兄道聲謝?」
溫鳴緩了緩,吸了口氣,才站起身,低聲道:「謝盛待詔體恤。」
盛浩元笑意溫和:「小事而已,如果溫兄真要謝我,可否替盛某敬這位琴師一杯酒?剛剛彈奏的幾曲,蕭索處,讓人差點潸然淚下。」
「應當的。」溫鳴倒了兩杯酒,又端著酒杯站到琴師面前。
琴師再是被人誇讚技藝高超,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伶人,他起身慌忙道:「我怎當得起……」
再看面前端著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隱約有幾分懇求。
琴師見慣了名利場,看出了溫鳴的處境,沒有再客套推脫,接下酒杯,一飲而盡。
這之後,溫鳴都沒有再說話,只是聽著盛浩元聊著二皇子喜歡書畫,熱衷與有才之士結交,以及許多朝內朝外的消息。
他忍著腹內的絞痛和幾次湧上來的噁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滿前額。
他不由開始想,現在這個時間,他的母親和妻子,應該已經點起油燈,開始繡花或者縫補衣服。
不知道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銀錢和信她們收到沒有,那點銀錢是他抄書攢下的,若收到了,她們就可以去買布來做過冬的衣裳,或者換點米麵……
怎麼和盛浩元他們告別,又是怎麼走出琴台的,溫鳴幾乎沒什麼印象。只記得無人注意他後,他終於壓抑不住,將剛剛吃下去的肉和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來,腹痛卻依然沒有緩解。
喘著粗氣,他緩緩從暗處走出來,看見站在街邊的人,不由苦笑道:「好像每次溫某無比狼狽時,都會被謝侍讀撞見。」
謝琢像是沒注意到溫鳴的狼狽:「我只是想來告訴溫兄,此次陛下是因為憂心今年冬日比往年嚴寒,無定河已經結冰,來年開春會發洪水,才開了制科。我相信,這是良機,溫兄的才華定不會被埋沒。」
溫鳴此時全身虛軟無力,仍拱了拱手:「勞謝侍讀特意前來告知。」
謝琢沉默地回禮,準備離開。
放下手,溫鳴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著粗糙的牆面,注視謝琢的背影,突然沙啞開口:「謝侍讀。」
謝琢停住腳步。
「若世道污濁,你會如何?」溫鳴問完,不等謝琢回答,失神地注視著地面,再壓不住情緒般,突兀地笑出聲來,笑聲沙啞如哭聲,
「我就像……螻蟻,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一場雨,或者一瓢水,就能將我徹底掀翻、淹沒,四面八方都沒有我的去路……我曾經以為,我只要能好好讀書、只要問心無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說出盛浩元科舉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讓母親和妻子因他喪命。
況且,他沒有證據,更害怕即使報了官,也會如石頭入水,毫不起波瀾。
他知道自己懦弱,瞻前顧後,沒有勇氣。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又可以做什麼?
他只能雙眼通紅,一拳一拳捶著牆,慘笑著重複:「他們會遭天譴的……他們一定會遭天譴……」
謝琢見溫鳴脫力般滑到了地上,左手無意識地在牆面蹭過,已經被磨出了不少細碎的口子和鮮血。
他沒有在意地上的泥塵,半蹲下身,對上溫鳴發紅的眼睛,字句清晰地說道:「天譴?你想錯了,這世上不會有天譴,只有人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