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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溫鳴看見盛浩元同人相談甚歡的一幕時,他突然像是墜入冰窖,渾身發冷。
盛浩元仿佛一個爛了心腸的獵人,不斷搜尋著獵物,讓獵物落進自己的陷阱後,就在一旁笑眼看著獵物死命掙扎,直到再也掙扎不動,不得不放下一切堅守的東西,匍匐在地,向他乞食。
他能看得出,正在和盛浩元聊天的那個人,身上的衣服已經洗得發白,隱蔽處還有針線的痕跡,手掌上除開握筆的地方,也布著硬繭,但說起科考,眼中卻熠熠有光。
這一剎那,他隱約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不知此人家中是否也有頭髮花白的父母整日為生計奔忙,節衣縮食,是否有妻子省吃儉用,病了都捨不得買藥,只為替他籌措筆墨,相信他一定能高中。
溫鳴袖口下的手緩緩握成了拳,連指甲陷進了掌心中也不自知。
天色漸晚,眾人在玉津園門口作別,盛浩元將人都送走後,對今日文會的收穫還算滿意。
他見謝琢還在,關切道:「怎麼不見延齡的馬車?」
謝琢手攏在文士服的寬袖中,不急不躁:「不礙事,我在這裡等等,盛兄事務繁忙,不要耽擱了,先走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盛浩元往馬車所在的位置走去,朝車夫使了個眼色。
很快,車夫深深弓著背,慌張道:「小的該死,忘記帶馬凳了,是小的疏忽了……」
盛浩元皺眉,斥了一句:「怎麼做事的?」
車夫抬起頭,犯愁道:「是小的的錯,車架太高,主子想踏上去不方便,若主子不嫌棄,可以踩著小的的背上去。」
盛浩元沒有立刻答應。
反而站在原地,像是在等著什麼。
站在幾步外的溫鳴將這情形看得清楚,對話也聽得清楚,甚至能看出車夫拙劣的演技。
可看出來了又如何?
盛浩元要的,只是他的一個表態。
腳下仿佛有千斤重,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這一剎,溫鳴沒有想別的,他只是認真算了算,今天十二月十一,制科開考在十二月二十六,還有十四天。
只有十四天了。
就算這會讓他一腳踏入另一個泥沼。
一瞬的怔神後,溫鳴朝馬車的位置走了幾步,嗓音乾澀道:「若盛兄不介意,」雖然心裡已經做了決定,但真正說出這句話時,溫鳴的嗓音還是顫個不停,他頓了片刻,才把話說完,「可以將溫某做為登車的腳踏。」
當膝蓋砸到地上的那一刻,溫鳴甚至恍惚間覺得,能夠參加制科、能夠展現出自己的真才實學、能夠以多年所學為百姓立命,都不是他本該得的,而是盛浩元賞賜的、鬆開指縫漏下來的機會,需要他折去傲骨、剝下尊嚴才觸得到。
可是,這明明如此荒謬!
如此……荒謬。
盛浩元沒有真的踩上去,反而表情震驚,作勢要去扶:「溫兄,你這是做什麼?溫兄這般,是陷我於不義啊,若今日之事傳了出去,說我盛某以人力為畜,我該如何自處!」
踩著人的肩膀上車,怎麼會有看著一個傲骨錚錚的人親自跪在地上,自請當他的馬前奴有意思?
溫鳴隔了幾息才抬起頭,視線有些渙散:「是溫某擅做主張,讓盛兄難做了。」
他起身時,人有些晃,退後了半步才站穩,還不忘再次向盛浩元道歉。
等盛浩元的馬車駛離後,溫鳴站原地沒有動,玉津園門口空空蕩蕩,無人經過。
葛武恰好將馬車駛過來,車輪停下,他躍下車,朝溫鳴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確定地請示道:「公子,可要叫他一起?」
謝琢想了想:「我去問問。」
「溫兄。」
溫鳴半晌才回過神來,對上謝琢的目光,他沙啞地喊了聲:「謝侍讀。」
謝琢語氣如常:「天要黑了,溫兄可需要謝某捎你一程回寺中?」
「不、不用,」溫鳴很快拒絕,「玉津園離普寧寺不遠,我可以走回去。」
「好,那溫兄一路小心。」沒有立即走開,謝琢反而很是耐心,「溫兄可是想跟我說什麼?」
他語氣放得緩慢,像是引導。
「謝侍讀……」溫鳴怔忪許久,終究還是開了口,他看著謝琢,艱難道,「我不是……這樣的人。」還未說完,他便狼狽地別開臉。
不是什麼樣的人?
不是趨炎附勢、不是為了攀附而主動跪在地上做人的腳踏、不是阿諛奉承之人嗎?
可他所做的,不正是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之事?
沒有等謝琢回答,溫鳴神思恍然地轉身朝前走去,背影清瘦單薄,搖搖欲墜一般。
謝琢沒有叫住溫鳴,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上了馬車。
「給溫鳴妻子送藥的人可回來了?」
「回來了。溫鳴原本想托同鄉帶回去,但那個同鄉要過幾天才啟程,宋大夫就按照公子交代的,告訴他說,館裡有人要去那附近收藥材,可以順便帶過去,溫鳴還反覆感謝了一番。」
葛武也有些不是滋味,「送藥的人說,溫鳴妻子已經有點起不來床來,他特意把了把脈,已經有了脈絕之象,就算宋大夫親自去,也續不了幾日命。溫鳴的妻子還叮囑,說溫鳴馬上要考試了,一切等考完再說,千萬不要把她重病的事告訴溫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