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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驍明白過來。
他幼時在謝府玩耍,曾嚷著長大了要娶阿瓷做妻子,那時,阿瓷的母親聽完後大笑,笑完又很認真地告訴他說,「等以後阿瓷長大了,陸驍你可能就不會想娶阿瓷了,所以,這件事等你們都長大一點了再說吧。」
他一直以為崔姨是擔心人心易變,幼時的情誼做不得數。想在才明白,崔姨話中指的是阿瓷的性別。
只是誰都沒想到,謝家會在一夜之間坍塌,只剩殘灰礫瓦。
陸驍又想,當年那位方丈或許真的有幾分本領。
就是因為阿瓷自小都被當做女兒撫養,所以在咸寧九年的臘月,才沒有被斬首,而是作為謝家女眷被判流放三千里,有了一線生機。
他不由地想問當年都發生了些什麼,但顯然,這並非一個恰當的時機,陸驍強行壓住了心裡細細密密的疼痛。
謝琢臉色蒼白,嗓音愈加沙啞:「所以,我實為男子之事,並非故意瞞著你。」
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謝琢做不到坦然。
明明在陸驍送來衣裙、送來整盒的珍珠時,他已經有所察覺。
但就像是貪圖現今的安穩,潛意識裡,他沒有讓自己繼續往下深想。
就仿佛,此前的所有美好,都不是他有資格能得到的幸福,而是一個虛假的他才能得到的虛假夢境。
夢境若碎了,也就失去了。
這一剎那,謝琢只覺得心口沉得厲害。
短暫的沉默後,他提議:「馳風可要先回侯府?」
陸驍下意識地拒絕:「我守著你才安心,若那些刺客又來了怎麼辦?」
「葛武想來已經回來了,正帶著人守在門外,不會有事。」
陸驍明白了謝琢的意思。
確定門外葛武已經提著長刀,領著幾個人守在廊下,陸驍沉默了一會兒,頷首:「好,那我先回去,明日再來,你要好好睡一覺。」
「好。」
門打開又關上,隨風灌進來的水汽立時被炭火蒸乾。
謝琢泄了力,只覺得全身冷痛,連呼吸都如細小的冰凌扎入肺中。
他不無悲觀地想,被陸驍掛念多年的,是那個眉眼乾淨的阿瓷妹妹,如今被陸驍愛上的,也是阿瓷妹妹。
可他……並不是阿瓷妹妹。
他為了復仇,殺過人,奪掠過無數人的利益,做過不少跟「善良」全不沾邊的事,被不知道多少人咒罵不得好死。
側過身,謝琢攏著冰涼的棉衾,想,如果以後,陸驍不願再愛他了,不願再抱他、不願再吻他了,他該怎麼辦?
身體深處透出的寒意極為刺骨,謝琢壓下咳意,將自己蜷縮在了一處。
陸驍回到侯府,先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換上寢衣後,又開始擔心謝琢的病會不會加重。
但他清楚,謝琢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仰躺在床上,陸驍沒什麼睡意,不由在心裡將今天發生的事都梳理了一遍。
倏然間,眼前浮現出連續不斷的大雨中,謝琢站在馬車前的畫面。
那時,謝琢渾身濕透,以人作盾擋住襲擊的同時,將弩箭狠狠扎進了偷襲者的眼中,手指勻長,動作乾淨利落。
鮮血濺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側臉神情凌厲,無半絲情緒,眼尾下沾著一點血珠,美得近乎妖異。
莫名其妙的,陸驍心頭顫了兩顫。
他捂住臉——為何阿瓷連殺人,都這般好看?
第60章 第六十萬里
謝琢一直到天亮都再未睡著。
葛武將幾樣簡單的朝食端進來, 一一擺放在桌上,見謝琢盯著爐上燃著的炭火出神,開口提醒:「公子, 該吃朝食了,宋大夫守著藥爐子, 說正熬的藥易傷脾胃, 一定要吃過朝食後才能服藥。」
謝琢揉了揉眉心, 勉強提起點精神,應了聲「好」。起身後,穩了穩微晃的視線,才到桌邊坐下。
葛武說起昨夜的情況:「昨夜陸小侯爺將您帶走後,我們留下處理了北狄刺客的屍體,因為雨下得大,地面的血跡很快就被沖乾淨了,我又給馬車套了新的韁繩, 現在就停在千秋館的馬廄里。
另外,因著這次給凌北籌糧, 北狄那幫殺手越來越瘋,我往清源去了信, 讓昌叔多派兩個人過來保護公子。」
「好,我知道了。」謝琢沒胃口,用瓷勺在碗中攪了幾下, 好一會兒才咽下半勺粥。
葛武想起昨夜的情景,猶豫後還是問:「公子, 陸小侯爺是不是知道公子的身份了?當時雨下得大,我隱約聽他喊了公子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謝琢手中的瓷勺停住, 垂著眼瞼,令人看不清情緒:「嗯,四五個月前他就已經知道了,只是,他以為我是女子。」
葛武呆了呆。
「那現在——」他本就口拙,心裡一著急,更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才好。
謝琢想起此前陸驍的言語:「他已經知道我是男子了,但並未太過介意。」
葛武不解,又問:「既然如此,那公子是在擔心什麼?」
謝琢想,是啊,他到底是在擔心什麼?
不過是他曾經以為,他能將「阿瓷」這個身份藏得很好,一直一直地藏起來。
他厭惡著幼時無能為力的阿瓷,只能眼看著父親慘死,看著母親被亂箭射殺,看著寒枝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折磨。他們都極力保護他,可他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外,什麼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