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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唏噓,或許咸寧帝自己也沒想到,一次臨時起意,信步看查,竟得了一句石破天驚之語。
臨時起意……
想到這裡,高讓腳下一頓,又馬上打消了浮出的念頭——謝琢沒有動機。科舉舞弊之事一出,他這個新科探花也會惹得一身腥,且這其中變數極大,不好把控安排,應當跟謝琢沒多大幹系。
搖了搖頭,高讓想,果然是在宮裡久了,什麼都忍不住往陰謀里想。
秘閣中。
高讓進門時,天光從窗欞見照進來,微塵浮卷。考場中氣氛凝滯,像是有水漫過鼻尖,呼吸都凝滯費勁。
他小心翼翼地將找出的策論試卷呈給正在閉目養神的咸寧帝,輕聲道:「陛下,奴婢將試卷找來了。」
「嗯。」咸寧帝接下後,將泛黃的紙張展開看起來。不過幾千字的策論,他看得很仔細,看完後,隨手遞給站在他右後方的謝琢,「延齡也看看。」
謝琢雙手接下:「是。」
等謝琢看完,咸寧帝抬抬手指:「遞給吳尚書,讓他也看看,過去了這麼長一段時日,說不定他已經忘了這篇策論的內容。」
謝琢依言將試卷遞了過去。
吳真義伸手來接時,指尖發青,顫抖不停,額角的頭髮已經被冷汗濕了個透徹。
謝琢狀若無睹,什麼話都沒說,重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炷香的功夫,咸寧帝的聲音響起:「吳卿可看完了?」
吳真義跪在地上,點頭,顫著嗓音道:「臣看、看完了。」
「看完就好。」咸寧帝轉動著翡翠扳指,問,「那朕就仔細聽吳卿說說這篇策論有何處不妥,又是犯了什麼忌諱。你說,朕聽著。」
吳真義抖得篩糠一般,冷汗更是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流。
當初評卷時,實在找不到這篇策論的錯處,他就給了個「犯了忌諱」的理由,將溫鳴的名字剔走了。
事情本該在當時就徹底結了,誰能想到,這篇策論,竟然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他垂著頭,不斷地朝徐伯明瞥去,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牙齒不由上下戰戰,捏在指尖的試卷都被攥出了褶皺。
咸寧帝見吳真義久久不說話,沒了耐心:「還是說,吳卿尚未將策論內容看完,需要再看一遍?」
這句話,仿佛將吳真義瀕臨崩潰的心態一刀戳破,他全身一軟,伏趴在地,涕泗橫流:「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臣什麼都不知道,臣只是聽命行事而已!臣什麼都不知道啊!」
溫鳴跪得筆直。
他今早臨行前,只用冰渣混著雪水,咽下了半個冷饅頭,現在,他腹中絞痛,但聽著耳邊尖利的求饒聲,他卻很想笑。
荒謬啊。
曾在他的試卷上寫下「犯忌」批語的人,此時此刻,竟完全說不出他溫鳴洋洋數千近萬字,到底哪一個字犯了忌諱。
又是因為哪一個字,讓他榜上無名,讓他無緣殿試,讓他窮困潦倒,讓他的母親和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默默死去。
真是,荒謬。
咸寧帝沒有理會哭喊的吳真義,問溫鳴:「為什麼特意等到這次制科?」
溫鳴深深地伏下身:「臣有私心。臣生於世,不可不顧及年邁操勞的母親和一心為臣的妻子。臣於幕後之人,猶如蜉蝣撼樹,不自量力。臣不敢因為所謂的正氣和傲骨,連累家人殞命。」
以前不敢,為什麼現在就敢了?
他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咸寧帝沒有追問,轉而問徐伯明:「徐卿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徐伯明似乎已經冷靜下來,嘆息道:「臣自入朝以來,敬終慎始,入閣後,心知自己手握無數人不可及的權力,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錯。臣知道,現在無論臣說什麼,都如狡辯,但臣相信,陛下聖明,必不會被奸人混淆視聽,一定會還臣一個清白!」
這番話說得甚至情動,但他心裡卻不如表現得這般平靜,反而已經在怨罵盛浩元,口口聲聲說著已經將溫鳴徹底掌控,絕無錯漏,實際上,卻出了這樣的事!
現在,他要賭的,就是咸寧帝的多疑。如果咸寧帝有一絲懷疑這是大皇子在背後設的陷阱,那麼,他就還有掙扎的餘地!
咸寧帝沒有立刻開口。
他轉著翡翠扳指,忽地問謝琢:「延齡,你也看了溫鳴的策論,你覺得如何?」
謝琢垂眸:「依臣之拙見,這份策論可評入一甲。」
「嗯。」咸寧帝頷首,「朕以科目網羅天下之英雋,義以觀其通經,賦以觀其博古,論以觀其識,策以觀其才。朕曾以為,朕開科取士,明公正道,開言納諫,這天下間,應當野無遺賢。」
如平湖驟起波瀾,他突然怒斥,「可事實上,你們誰能解釋給朕聽聽,為何一個能寫出入一甲策論的人,會兩次落榜!你們好啊,手段真是了得,能逼得一個可為朕所用之才,沒了母親妻子,才敢參加制科,只為跪倒朕面前,告訴朕他這些年所受之屈辱!」
秘閣中,寂靜無聲,天子一怒,謝琢、高讓與所有禁軍皆驚懼跪下。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咸寧帝冷笑,盯著徐伯明,斥道,「依朕所見,你是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你眼中,可還有朕這個皇帝!」
不知多久,咸寧帝點名:「延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