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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場景在眼前迴旋,他忽然回想起當時和常懷一起去陸家時,他總覺得這人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
原來是他,原來一直是他。
季璽抖著滿是血污的手,碰上男人冒出了一點點青色胡茬的臉,按在他的鼻樑,輕輕地將那副墨鏡揭下。
黑色的墨鏡下,出現的是炎一那雙如星河般的眼瞳,此時,他眼中盛滿了幾乎化作具象的心疼。
炎一半跪在床邊,啞然道:「我替你看看傷。」
季璽緩緩地轉過頭,眼神從無窮無盡的麻木到逐漸清明。
炎一小心翼翼地剝開季璽被血液浸潤的衣服,原本乾乾淨淨的外套已經皺巴巴得不成樣子,沾滿了泥土,一道鞭子造成的痕跡將布料撕裂開,露出裡面皮開肉綻的傷口。
季璽曾經如玉般的皮膚被硬生生割成兩半,黑紅凝固的血沾在表皮上,與雪白的膚色形成極其強烈的視覺對比。
炎一用很輕柔的手法把布料和凝滯的傷口分離開,從抽屜里取出醫藥箱,拿出棉棒和碘伏,輕輕地在破損的傷口處擦拭,然後用布帶繃帶包好。
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方法,在現代社會已經非常少見了,大概那隻治療箱是炎一從病木區的家裡特意帶過來的。
季璽心中湧現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比起用治療儀快速精準地處理傷口,他好像更喜歡炎一這樣對待他,那種小心翼翼的、體貼入微的動作,就好像通過這樣不太先進也並不方便的方式,他能真實地感覺到這個人的認真和關心。
季璽動了動眼睛,一絲熱度從炎一食指傳遞過來,到達他空虛冰冷的皮膚表層。
處理完傷口,炎一什麼都沒問,而是轉身走到廚房,過了一會兒,端了一杯溫熱的牛奶出來,遞到季璽手邊。
他用並不強硬的態度詢問道:「喝點?」
季璽不自覺地舔了舔乾澀起皮的嘴唇,慢慢地伸起手,接過了那隻散發著熱氣的玻璃杯,小口地抿了一下。
炎一就蹲在床邊,認真地注視著他。
季璽其實並不喜歡任何散發著奶味的東西,他總嫌膩得慌,然而,此刻,這杯微甜腥膻的牛奶卻很好地填補了他飢餓太久而產生輕微絞痛的胃部。
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流入身體,糾結緊閉的身體漸漸放鬆開,那種感覺有點像是重回人間。
從無間地獄,重新返回到這悲喜百態、苦樂參半的世界,成為那些深陷於水深火熱、被苦難磋磨的芸芸眾生的其中一員——他們依然在奮力地掙扎著。
季璽很慢地喝完了一整杯牛奶,那個過程他的臉上逐漸出現淡淡的血色,至少看起來狀態沒有那麼差勁了。
炎一動作自然地接過空空的杯子,問:「好點了嗎?」
似乎沒有別的答案,季璽輕輕點了點頭。
炎一安撫地摸了摸季璽的發頂,微微笑了笑,用和從前無異的口吻安慰道:「都沒事了,有我在。」
時間仿佛是回到了半年前,那時季璽全身傷重,炎一也會說同樣的話,他很喜歡摸季璽的頭髮,大約是覺得手感好,像是在飼養一隻小動物,或者可憐一個弱小的生物。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但其實一切都變了。
季璽抓住炎一的手,用幾乎將對方鑲嵌進自己身體裡的力道,他的手骨節突出,皮膚透明,仿佛一隻白骨森森的鐵鉗。
炎一愣了一下,卻沒有掙脫。
他用死水般的眼神緊緊盯著炎一,聲音破敗地吐出幾個字:「……吳千樞死了。」
炎一停頓了片刻,道:「我知道。」
季璽蒼白地笑了:「所以並不是沒事,我完了。」
他一把用力地甩開男人的手腕,那塊地方被他抓出一個血紅的印子,如同一個象徵訣別的符號:「別再管我了。」
炎一皺起眉:「你先冷靜一下,事情未必有你以為的那麼嚴重。」
「我現在很冷靜,所以才這麼說。」季璽勾了勾唇角,那表情卻似哭非笑,難看至極,「否則我一定會拉著你不放的。」
他用悲哀而無力地語氣說:「回家吧,你從來都是對的,是我錯得離譜,根本不應該摻和進來,也根本不應該跟吳千樞見面,都是因為我,是我害了他。」
他徹徹底底地承認自己做錯了。
炎一當初強硬地勸他離開的時候他死活不聽,他什麼都想要,逼著炎一聽他的,最後炎一還是妥協了。
可事實是,他錯得離譜,他不但保不住自己,還連累了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然而聽了這話,炎一的表情卻出乎意料地凝重,他閉了閉眼,緩緩說:「咱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他直視著季璽,沉聲道:「現在我教你——既然錯了,就要學會主動承擔後果。」
季璽茫然地看著他,心臟都在發抖:「還有什麼後果?……就這樣還不夠嗎?」
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從吳千樞死去的那一刻起,炎一真的是他世上的唯一了。
炎一那句話里不詳的意味實在太濃了。
他接受不了,更壞的結果。
「一切都是我的錯。」季璽眼睛一眨不眨,無比疑惑地問,「跟你沒關係,你什麼都沒做,為什麼不能回頭?炎一,你走吧,快走吧。」
說到底,季璽還是那個更懦弱和自私的人,他還在選擇逃避,不想面對更殘忍的現實,不想承受再失去更多的痛苦,即使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