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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午歇還未起身,方孝承便安靜地等在殿外。
殿內,皇帝睡在重重帷帳後的龍榻上,眉頭緊皺,正被夢魘所困。
夢中,他跪坐在勤政殿正中地上,將方孝承摟在懷中,一聲又一聲地呼喚。可無論他叫多少聲、流多少淚,無論他如何撕心裂肺,已服下鴆酒的方孝承都醒不來了。
是他殺了方孝承。
可他是迫不得已才為之!是方孝承逼他這麼做的!
……都怪成瑾,一切都是成瑾的錯。若非成瑾,方孝承絕不會與他割袍斷義,不會逼他退位,他也就不會不得不鴆殺方孝承!
方孝承就這麼死在了他的懷中,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從此再也不會有人與他心意那樣相通,不會有人與他一同廊下讀書,不會有人懂他的抱負,不會有人和得上他的曲子……什麼都不會再有……
方孝承忽然聽見殿內傳來異樣響動,他警惕看去,本想衝進去護駕,猶豫一下,止住了這衝動,只是皺著眉,等太監進去又出來,說皇上醒來了,洗漱更衣後便宣他覲見。
不多久,方孝承進去。皇帝屏退眾人,怔怔地看著他。
方孝承見皇帝面色蒼白,忙問候聖體躬安。
「……沒什麼,只是近來不知怎的,一睡下就發夢魘。」皇帝輕聲道。
方孝承關切道:「想是皇上為社稷之事過於疲憊。」
皇帝搖了搖頭,猶豫片刻,道:「孝承,你幫朕一件事。」
方孝承拱手垂眸,道:「臣萬死不辭。」
皇帝微微苦笑,道:「那,你就上前來,從這些名錄中為朕擇定一後二妃六才人吧。」
方孝承一怔,抬眼與他對視。
皇帝尚在東宮時,已立太子妃與兩位側妃,只是太子妃與劉側妃先後仙去,另一位張側妃纏綿病榻、見不得人。如今,後宮空虛,朝野上下對此十分關注。
半晌,方孝承回過神來,垂首道:「臣不敢僭越。」
皇帝道:「是朕讓你僭越。」
方孝承心中苦澀:「皇——」
皇帝打斷他的話,忽然發怒:「朕一個都不想選,可不得不選,因此叫你來選。若你不選,那就不要選了!」
方孝承又是一怔,抬眼看皇帝今日異常的叛逆,卻先見著他泛紅的眼尾和悵然痴情的神態。
許久,皇帝長嘆一道氣,緩下聲來,道:「朕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朕能任性的時候不多,還望你成全。」
方孝承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終於,他還是去到御案旁,拿起待選名錄。其實論選並不難,左右是那些必須要拉攏的世家貴女。難的是,他要親手為自己所愛之人定下這些。
皇帝聽著方孝承強作鎮定地一一擇出名字並說明理由,心中想著那個「夢」。
——其實,他不確定那是夢,還是預知未來。
夢裡的他沒有讓方孝承替他選后妃,夢裡的他與方孝承各自恪守身份、始終保持距離,他很久以後才知道方孝承拿成瑾那個草包做自己的替身。
他很不高興,卻無法指責方孝承。他只能裝作不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他二人不能廝守,他總不能自己夜宿後宮,卻逼方孝承守身如玉。
好在,那個人是成瑾,一個和他相貌相似之人。他便清楚地知道,方孝承抱著成瑾時,心中思慕的仍舊是自己。這多少令他稍感慰藉。
但是後來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直到最終他不得不殺了方孝承。
……
那必然是一場夢,也只能、只會是一場夢!他絕不會讓夢魘重演。
待方孝承說完,皇帝道:「就按你說的吧。」他停了幾息,又道,「你且不要回北疆,就留在京中,待立後大典完了再走。」
在那個「夢」里,他唯恐方孝承觸景傷情,早早將人支回北疆。可方孝承給他的回報卻是將成瑾帶去了北疆!
這段他夢得模糊,只知方孝承與成瑾在北疆恩愛,日夜纏綿,感情大增。
既如此,那就不要走了。
殿內沉寂一陣,方孝承應下,正要告退,皇帝又開口了:「朕記得,秦將軍有兩嫡女。」
方孝承頷首:「是。」
他剛剛為皇帝擇定的皇后正是鎮西大將軍秦將軍的嫡長女。秦將軍手握西疆三十萬大軍兵權,皇帝需要籠絡對方,穩固帝位。
方孝承暗忖:此刻皇上忽然提起這個,難道是想將秦家二女都納入後宮?
他正納罕著,聽見皇帝緩緩道:「聽聞秦家二女感情甚篤,不遜朕與孝承你的情誼,不如就來個親上加親、雙喜臨門吧。」
方孝承怔了下,與皇帝四目相對。
皇帝眉眼間滿是不能言之於口的憂傷,嘴角卻強顏歡笑地微微勾起,輕聲道:「朕與你此生做不成親兄弟,便做一對連襟。將來太子與世子有相融血肉,勝似親兄弟,咱們,越發是一家人了。」
方孝承未曾料想他會有此設想,本要反對,可過于震驚,一時愣在那,半晌才回過神來,婉拒道:「北疆未定——」
皇帝打斷他的話,聲音不似剛剛溫和:「這裡沒有第三人,你無需說這場面話。要說安定,北疆此刻就很安定;若說不安定,誰也說不清哪天它就不安定了。你的那個理由不過是你不想娶妻的推搪之詞,你真要在朕面前也拿那些來敷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