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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部肌肉猛地一抽,身體從墜落感中驟然驚醒,蘇晏睜開了眼,窗外天光微亮。
在南京不需要上朝,也不需要去禮部官署應卯,甚至一連幾天不上班,都沒人敢問他這個堂堂禮部侍郎、三品大員去哪兒了。能管得到他的只有魯尚書,可魯尚書因為奏本或被調包、引發東宮告劾之事,成了過江的泥菩薩,在家中煩惱惶恐,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晏在行政職務上成了條真正的鹹魚,卻仍覺得自己有操不完的心。
盥洗完畢,他穿著便服出門,去集市攤子上吃早點,吃完隨手給太子打包了一份,還記得對方愛吃小籠湯包和溏心水煮蛋。
坐馬車到東華門外,溜溜達達走向春和宮,等待守門的侍衛通傳。蘇晏還在擔心太子因為昨晚的事生氣鬧彆扭,不願見他,結果沒站幾分鐘,就得到了回應——
「『讓他帶蛋進來,沒蛋滾!』」侍衛忍笑,告罪道,「蘇大人切勿見罪,小爺要求卑職將原話帶到。」
蘇晏苦笑著晃了晃手裡拎的提盒,進了宮門。
朱賀霖盤腿坐在內殿的羅漢榻上,垮著張臭臉。
左顴骨處那一大團紫邊勾勒的淤青當即映入眼帘,看著就覺得疼,再加眼眶底下失眠造成的淡青色陰影,簡直憔悴到可憐。
……只是一拳而已,我昨晚下手有那麼重?蘇晏有點心虛、有點愧疚地挨過去,隔著小炕桌坐在榻上,把提盒放在桌面。
朱賀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提盒,不說話。
蘇晏打開提盒,拿出個熱乎乎的水煮蛋,在桌面敲碎蛋殼,幾下剝乾淨,討好地遞過去:「溏心的,要吃不?還是……」他做了個放在臉上滾的動作。
朱賀霖嘴角下壓,還是不說話,把左側臉微微抬起,對著他。
蘇晏伸手過去,把剝殼熟雞蛋輕輕按在淤青處滾動,袖口下抻出一截從秋捂到冬的手腕,與蛋比不知孰白。
朱賀霖嘴裡「嘶嘶」有聲,眼角餘光從他袖口裡鑽進去。
蘇晏滾了好一會兒蛋,覺得淤青沒變淡,但心裡的愧疚感減輕不少,便叫內侍端來一碗開水,把蛋擱進去泡著。
朱賀霖又朝提盒裡的小籠湯包努努嘴。
蘇晏把筷子往他手裡一塞,佯怒道:「我是打了你的臉,又沒打斷你的手!」
朱賀霖一筷子尖捅進小籠包的肚子,呲出一線湯汁:「怎麼著,你還有理了?小爺這張臉能打嗎,啊?這是將來真龍天子的龍顏,是大銘的臉面!」
蘇晏也覺得光憑一句「三貞九烈」的嘲諷,夠不著臉上挨這麼一拳,但身為人子,話中對父親多有詆誹,挨這一拳算是輕的。於是撇嘴道:「你自己也說了,是『將來』。現下一個劫禍就橫在面前,你不琢磨著如何攻克難關,還有閒情風花雪月?」
朱賀霖挑起小籠包,一口塞進嘴裡狠狠咀嚼,沉著臉說:「你怎麼知道我沒琢磨!昨夜左右睡不著,我帶著侍衛去城外驛站了。」
蘇晏當即問:「情況如何?」
「訊問驛丞,沒問出個所以然,只知那天送禮部奏本進京的兩個信差告病返鄉了。」
「怕不是返鄉,而是隱姓埋名藏了起來,甚至被滅了口,以防我們調查出線索。那天有哪些南京官員去了驛站,驛丞可有交代?」
「驛站每日接待南來北往的官吏,驛丞說他記不清,問他要出入登記冊,又說意外遺失還在找。不過小爺也有法子,將他就地免職,把全體驛卒集中起來,宣告誰能回憶出當日來過驛站的官吏名單,立刻替任驛丞之職。好歹也是九品官身,那些驛卒可不竭力爭搶?最後整合出一份名單。」
朱賀霖從炕桌底下摸出紙頁。蘇晏接過名單掃了一眼,神宮監的少監林松林公公赫然名列其中。
「據說身邊還帶了個儒生打扮的年輕人,林松對他的態度頗為客氣,不像僕從或門客。」
蘇晏以指尖叩桌,思索道:「魯尚書曾做過京官,朝中有故人,想替換奏本而不留疏漏,就必須要偽造他的筆跡。這個儒生看來就是捉刀人。此事的策劃者思謀縝密、行事環環相扣,我總覺得有些似曾相似的味道……」
朱賀霖提議:「把神宮監上上下下全抓起來,逐一拷問,不信他們不招供。」
蘇晏搖頭:「就算招供了,也可以說我們屈打成招,算不得有力的證據。依我看來,這個案子的突破點在『錢善人』身上。
「你想啊,控制神宮監、收買陵谷寺、修建山路滑索、組織人工開礦運輸……哪樣不需要錢?就算賣礦盈利,前期也得投入相當大的本金,更何況還要在南京六部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所要付出的人脈與財力就更大了。」
「錢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小爺你可知,在太平世道中,最快積累財富的兩個途徑是什麼?」
朱賀霖想了想,答:「經商?當官?」
「對。如果此人經商,有客戶往來,不可能不留痕跡。如果此人當官,那必然是個大貪官,更不可能悄無聲息。所以小爺,你若是真想一查到底,就得做好把南京六部的頭頭腦腦們掀個底朝天的準備。」
朱賀霖拍案道:「掀就掀!我不掀人,倒有人在背後總想把我這東宮之位給掀了。既如此,小爺何必裝什麼溫良恭謙的賢太子,先把害我的人搞死再說!」
他發完聲勢,又小聲嘀咕:「難怪父皇愛用錦衣衛。若是有這麼一支神出鬼沒的偵刺隊伍在手,想查誰,誰的內幕與隱私就能出現在案頭,那是真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