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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報出某衛所某千戶、百戶的名字,沈柒略一思索,張口便能說出此人是何時任職、手上經辦過某某要案、行事作風如何、有什麼特點和癖好。
末了再綜合點評一句:「是個人才,除了生得丑,無甚大毛病」「難堪大任,做筷子勉強用,做椽子要塌房」「可用,但要看緊點,以防尾大不掉」「廢物點心,不如回家種紅薯」云云。
如果是鎮撫使、僉事、同知等官階較高的,他的點評更加詳細,基本將馮去惡親手提拔的幾名心腹官員貶得一文不值。
蘇晏失笑:「也沒那麼糟糕吧,至少能辦事,否則這幾年來錦衣衛如何順利運轉?」
沈柒冷哼:「邊吃邊干,幹得再多有何用?留下他們,還不如把門口獅子換成貔貅。」
徹底換血,這也是蘇晏的想法。這幾名同知和僉事畢竟與馮去惡勾結太深,業務再能幹也不能留著,按後世的話說,就是「政治立場不正確,思想意識有問題」。
他大筆一揮,在這些名字後面寫上主理官的批註:「其心不正,其性不純,均為馮黨。」
蘇晏忽然想到什麼,又轉頭哂笑:「說來,沈千戶難道不是馮黨?不都說知遇之恩,湧泉相報麼?」
這話調侃成分居多,沈柒卻一本正經答:「大人謬矣,卑職實乃蘇黨,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蘇晏忍不住臉熱,拿手上的毛筆丟他腦袋。
沈柒趴在床沿,躲不開,也不想躲,筆毫啪嘰戳在腦門上,一大團墨黑。筆桿掉下來,擦過鼻樑、臉頰,又是點點黑斑,整張臉跟個花狸貓似的。
蘇晏笑得要打跌。沈柒臉色越冷,他笑得越歡。
好容易止住笑,他用汗巾沾了熱水,半蹲在床前給沈柒擦臉。
沈柒趁他的臉靠近,要湊過去偷香。蘇晏將汗巾往他臉上一蓋:「你這麼能,自己擦吧!」
掏出新買的西洋琺瑯懷表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夜裡九點出頭,蘇晏起身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紙張,裝入匣子,說:「我該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沈柒正把濕汗巾搭在肩頭,自力更生地蹭著臉,聞言勸道:「今夜就歇下來吧,我這裡離大理寺官署近,省得你來回奔波。」
蘇晏搖頭:「這些日子,我一散值就來叨擾,影響你休息,不利傷勢癒合。不過好在名單里這些人員,也排查得七七八八,刑獄卷宗也理順了,估計再有七八日,便能全部梳理完畢,擬奏成書,上報給皇爺定奪。」
沈柒眼底寒意一閃:「這是在說,沒了我的用處,日後便不來了?蘇大人這是打算鳥盡弓藏?」
蘇晏扶額:「又來了!都說了是兄弟,我又怎會如此勢利,只是想讓你安心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才躺了大半個月,還早著呢。」
沈柒不答腔,只管嗬嗬冷笑。
蘇晏自從見了他受刑後的傷口,對他的容忍度不覺比之前高了許多,耐心哄道:「七郎,你講點道理。我事務繁忙,確實無法十二時辰留在這裡陪你。你臥床期間,我會儘量多抽空前來探望,待你傷愈,我便去皇上面前為你請功。」
沈柒裝了快一個月的弱勢,因為違背本性,裝得格外辛苦,這會兒妖性發作,很想興風作浪一番,只可惜眼下還力不從心。
他的背傷只堪堪黏合,表面覆蓋著一層凹凸不平的血痂,下方的筋肉日日夜夜都在扭曲地生長,無時無刻不在抽痛。唯有見到蘇晏,這股疼痛才會被更強烈的渴念沖淡,唯有蘇晏睡在身邊的一兩夜,他才能安然入眠。
如今只要一想到,這種受制於人的日子還要再持續兩個月,他日漸累積的滿腔戾氣便要發狂。
眼睜睜看著蘇晏離開,沈柒眼中的陰厲幾乎要凝成實質。他曲指如爪,用新生出的指甲一下一下撕抓身下的床榻,臥單盡裂。
那廂,蘇晏剛出了沈府大門,便與走下馬車的太子殿下迎面遇上。
朱賀霖一抬眼,先是怔忡,繼而眼眶微紅,強忍怒氣大步走過來,沉聲問:「這是誰家宅院?你在這裡作甚?」
蘇晏在沈柒家門口見到太子,想起兩人半個多月未見面,自己身為太子侍讀,這都多久沒去東宮問安了,難免有些心虛,訕訕道:「這是……我一個兄弟的宅邸。他因救我受了重傷,我有空便來探望探望。」
朱賀霖在心底盤計著,怒火漸漸藏斂於胸,咧嘴一笑:「莫非是你在『十二陳』中提到的千戶沈柒?不但為了他獨列一罪,還在朝會上當眾為他表功,你這兄弟當得,真是有情有義,兩肋插刀!既然是李太傅親口稱讚的義士,小爺我就更應該見一見了,還要當面褒獎他的義舉哩。」
太子尚且年少的面容,不知何時竟有了一絲屬於成熟男人的韻味,讓蘇晏莫名生出對方一夜長大的錯覺,連帶兩人間毫無壓力的親近感,也仿佛有些生分了起來。
朱賀霖不察,嘴角仍帶著笑意,硬拉著他進了門。
沈府家丁雖奉命讓蘇晏隨意出入,但對於另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警惕心卻很強,上前盤問攔阻。
蘇晏見太子劍眉揚起,是要發火的前兆,當即作勢喝道:「太子面前,誰敢無禮,還不速速稟報沈千戶!即便他傷重臥床起不了身,也得將府內上上下下喊出來接駕。」
他有意將聲勢做大,好驚動沈柒,早做心理準備,以免猝然面對儲君,失禮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