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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為朕穿衣。」皇帝改口道。
第140章 治你哪裡的罪
蘇晏望向殿內的衣架,一襲龍袍正展袖垂擺,端端正正地掛在架子上。
那是件赭黃色雲肩通袖龍瀾直身,既是吉服,也可以作為御門聽政時的常服使用。袍上一藍一金兩條龍,攀肩過背,如偶遇相望戲珠狀,交領的領緣與衣擺的膝瀾均織了雲龍海水紋,望之滿目生輝,華貴、雍容又不失莊嚴。
這可不是後世鎖在博物館玻璃櫥窗里的複製品,而是真正的天子龍袍,同樣的擺掛方式,恍惚兩世畫面重疊。蘇晏感慨地走過去,正要伸手取下,發現自己雙手塗滿藥膏,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皇帝一眼,求助道:「皇爺,臣手上有藥膏……」
景隆帝頷首:「所以你可得仔細了,萬一蹭髒龍袍,是大不敬的死罪。」
蘇晏嚇一跳,看皇帝臉色恬淡,一時也有些把不準是說實話還是開玩笑,於是琢磨著用手腕把龍袍夾下來,掛在肩膀和臂彎,小心翼翼地走回來。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平展雙臂,等候他穿衣。
蘇晏一邊要當心別把藥膏蹭在龍袍上,一邊費勁地給套上衣袖,動作稚拙,時不時失個手,又要重來。
皇帝很有耐心地伸著手臂,饒有興味地看他貼近自己,來回折騰,連殿外高亢不絕的背誦聲都不覺得煩人了。
蘇晏好容易給皇帝穿好兩筒長袖,將衣襟掩到肋下,又開始犯難——
右側里襟有帶一對,左側大襟處還有帶兩對,統統都要繫緊。自己的十指又不能靈活使用,別說蝴蝶結了,最簡單的死結都打不了,怎麼辦?
蘇晏為難地抬眼看皇帝。
景隆帝不動聲色。
蘇晏從眼神里透出了委屈。
皇帝欣賞夠了,大發慈悲地出言指點:「用嘴。」
這兩個字聽起來為何如此邪惡……蘇晏在對方不容抗拒的目光下,沒奈何半蹲身子,把臉湊到皇帝腰側,唇齒並用地嘗試打結。
可惜軟帶子不比櫻桃梗好打結,也不能整個兒咬進嘴裡。他辛苦半晌,舌頭髮酸,津液將帶都打濕了,才堪堪胡亂系好一側。另一側還有兩對,怎麼也系不上。
皇帝低頭注視腰間拱來拱去的忙碌的腦袋,摸了摸他梳得光潔的一頭黑髮,半是縱容半是調侃:「讓你別蹭髒,你倒好,咬濕了。」
皇帝明擺著消遣他,蘇晏生氣了,把帶子一吐,惱道:「臣無能,請皇爺治罪!」
「治你哪裡的罪?」皇帝反問。
手?不對,手是功臣。牙齒和舌頭?聽起來感覺怪怪的……等等,我不能被他繞進去!蘇晏醒悟過來,硬邦邦地回答:「臣心有餘而力不足,治力氣的罪罷!」
皇帝朗聲而笑。
蘇晏自從殿試初次面君,至今將近一年,從未見景隆帝笑得如此肆意。這位以清姿雅度著稱的天子,他見過他淡然的笑,矜持的笑,滿意的笑,輕嘲的笑,成竹在胸的笑,意味深長的笑……唯獨沒見過這般自在歡暢的笑。忽如一陣長風來,將他衣上沾綴的經年塵羈都抖落乾淨了似的。
蘇晏還未看夠,皇帝便已收斂大笑,恢復成了矜貴端華的模樣。
皇帝挑起腰側濕漉漉的帶,自己動手繫緊,即便被蘇晏留下的津唾沾了滿指,也毫無嫌棄之色。末了戴上雙龍點翠的烏紗翼善冠,又是一派天子氣象。
他坐在方桌旁的玫瑰椅上,指了指隔桌相對的另一張,示意蘇晏也坐。
蘇晏謝恩後坐下,知道這是要談正事了。外面的背誦聲還連綿不絕,看皇帝似乎並不打算叫停,他想替太子討個恩典,於是先開口道:「天兒冷,又下著雪,太子殿下在庭中怕著了風寒,要不皇爺先命他回東宮去?」
皇帝瞟了一眼殿門,挑眉道:「朕下旨讓他回,他也不會回的。既然不放心,想背書就背罷,反正從小淘到大,皮實得很,沒那麼容易生病。」
蘇晏聽景隆帝說起自家兒子,跟尋常父親並無區別,忍不住想笑。
庭下,十幾名內侍團團圍著太子,給他當人肉屏風。成勝把狐裘往太子身上裹,富寶給他遞紅棗薑湯。朱賀霖嗓子幹了,側頭啜了一口熱湯,繼續大聲背誦,不把蘇晏從父皇寢殿裡完好無缺地背出來,誓不罷休。
殿內,蘇晏有條有理又不失簡練地,把他陝西此行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所行之政向皇帝做了匯報。
皇帝聽得仔細,也不隨意打斷,直到他說完,才點明自己的幾點疑慮,讓他再逐一解釋。
兩人談了小半時辰,最後確定了未來幾年繼續施行新政,成效初顯後,逐步向京師、山西、遼東等地推行,徹底改革兩寺官牧的方針政策。倘若將來官牧能滿足戰馬供應需求,廢除給百姓造成額外負擔的民牧,就可以提上議程了,到那時朝野上下的反對聲音也會小很多。那些死抱祖制不放的老頑固,終究會被巨大的國家利益打敗。
在蘇晏的預估中,陝西官牧新政在五到八年間可以達成預期目標,而稍後依例推行的各地新政,十年後可竟全功。
前提是,皇帝的支持不能動搖,否則他就是王安石的下場——後半句蘇晏沒說出口,但景隆帝聽明白了。
景隆帝正色道:「朕在位一日,便當一日.你的擎天玉柱,將來朕不在了,也會將此政寫入遺昭,使繼位者一應承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