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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聽不清,觸不到,只是無休無止地疼痛。
佛經上說,十惡不赦之人,會墮入阿鼻地獄,應是如此光景。
腦漿仿佛流盡,思緒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只是疼,他忽然從這極致的疼痛中,嗅到了椴花蜜的味道。
那麼馥郁甘甜的味道!仿佛只要將它一飲而盡,之前受的所有苦楚就都值得……
沈柒仰起頭,脖頸拉出慘烈的曲線,想到眼下為蘇晏所吃的每一絲苦頭,將來都必在他身上用百倍千倍的歡愉補償回來,地獄與極樂,是不是本就一體兩面,此消彼長?
他從喉嚨深處,擠出「嗬嗬」的氣音。
行刑的小旗以為沈千戶終於忍不住哭痛,再仔細一聽,他竟是在笑!
笑聲低沉、扭曲而又弔詭,伴隨著皮開肉綻的酷刑,鬼泣梟啼般迴蕩在這陰森森的刑房,令人毛骨悚然。
都說沈七郎生了一副夜叉心腸,對人手段極毒狠,誰料他對自己更狠!小旗手一軟,鐵刷落地。
他慌忙彎腰去撿,卻聽沈柒嘶啞地問了句:「如何連刑具都拿不穩?」更是心驚肉跳,再沒有下手的勇氣,草草兩下,結束了行刑。
沈柒趴在刑凳上,斷斷續續地喘著氣,時不時發出一聲獰笑。
小旗戰戰兢兢給他稀爛見骨的後背敷上傷藥,用紗布一圈圈纏扎,又端來一碗煎好的曼陀羅水。
沈柒不屑道:「我不喝這個。」
小旗勸道:「喝了能止痛,否則接下來的幾日將十分難熬。」
沈柒慢慢坐起身,將藥汁潑進火盆,把空碗遞給他:「我房中有一罐椴花蜜,你去取來泡水。」
小旗應聲去了,不多時,端了個小碗回來。
沈柒剛抬手去接,姍姍來遲的鮮血泉涌而出,將紗布浸得濕透。
小旗忙不迭扶他趴下:「可不能動!須得結結實實趴上十天半個月,待到新肌生出,創口黏合。否則牽動筋骨脈管,血流不止,恐有性命之危!」
他將蜂蜜水送到沈柒唇邊,看他吃力地小口啜飲,忍不住抱不平:「指揮使大人素來看重千戶大人,何以小錯見罰,還動用如此酷刑,未免有些刻——」
「閉嘴。」沈柒冷冷道,「指揮使大人行事自有道理,豈能容你妄加指摘?誰給你的狗膽!再讓我聽見,割舌剝皮,也讓你吃個教訓!」
小旗噤若寒蟬,服侍他喝完蜜水,拿著空碗出去。
在甬道里,他卑微地朝馮去惡跪地行禮:「小的為了試探沈千戶,不得已出言冒犯指揮使大人,求大人責罰。」
馮去惡盯著刑房鐵門,滿意地扯了扯嘴角,轉身離開。
第四十一章 三口熱鍋烙餅
蘇晏在崇質殿的房內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鬆軟床褥上,從頭到腳都被清理乾淨,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口也被重新消毒包紮過,敷了上好的金瘡藥,正熱辣辣地鈍痛著。
豫王坐在床沿,把玩從他身上解下的金絲軟甲,見他醒來,隨手將軟甲擱在枕邊,說:「這是難得的護身寶物,你收好了,關鍵時刻提前穿上。」
護身甲雖珍貴,但豫王認為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故而並不將之放在心上,也沒有問蘇晏是從哪裡得來。
蘇晏挪動著想要起身,往左翻壓倒傷臂,往右翻壓到傷腿,惱火地仰面朝天躺回去。
豫王故意問:「怎麼不喚我幫忙?」
「不敢使喚貴人,怕犯上。」蘇晏對他余怒未消。
豫王失笑:「那你當初拿棋盤砸本王的臉時,這麼就不怕?」
「王爺還好意思提!明明身手了得,卻假裝避不開險些挨打,還假裝磕到腰,也不知做戲給誰看。」蘇晏白眼看床頂的石青緞廣繡花鳥掛帳,「我現在甚至懷疑,那日你一副急色模樣也是三分真七分假,故意戲耍我。」
自然是給你屋頂上的錦衣衛探子看,豫王心道,卻不說出口,轉了話鋒問:「這個案子你打算如何收場?」
「擬個條陳,據實稟告皇上。崔狀元床下的靴子、林子裡埋的包袱,都是證物,提交給刑部。至於雲洗……」蘇晏停頓,似乎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緩緩吐出口氣,「他已自戕謝罪,我會求皇上從輕發落,不要殃及他的家人。」
豫王道:「看來我又免不了挨皇兄一頓訓斥了。」
蘇晏乜斜他:「皇上的訓斥,王爺想必是不怕的,這下還笑得出來。」
豫王笑著扶他坐起身,扯來一床厚被墊在他身後,又給他倒了杯熱水。「我留在京師這些年,隔三差五都要被訓斥一頓,早就習慣了。」
蘇晏搖頭,真心實意勸了他兩句:「尋歡作樂,適可而止,耽溺則傷身傷神,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王爺就算不在乎世人評論,也要顧惜青史上留的名聲。」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嬉靡好色」的名聲一直傳到了五百年後,蘇晏想想都替豫王覺得可惜——明明是如此器宇軒昂的一個人物,怎麼就是不干正事呢?
豫王道:「清河說的對,本王要改,從今以後再不沾花惹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蘇晏懷疑這話前半句敷衍,後半句調戲,偏偏對方又一臉虛心受教的神情,教他發作不得,只得沒滋沒味地「唔」了一聲。
他喝完水,覺得恢復了些體力,打算起床去寫案情條陳。豫王伸手阻止:「你身上有傷,還是躺著吧,本王來寫,末尾你也落個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