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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搖頭。
皇帝道:「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咆哮撕咬的凶獸。」
蘇晏微微抽口氣,依然搖頭。
「藍喜這老奴雖愛拍馬逢迎,但有時看人的眼光還是準的。」皇帝忽然說起了不相干的人,話鋒一轉,又道:「他說,沈柒是個梟才。你一定懂這話的意思。」
蘇晏輕聲答:「梟為忤逆動物,不循正道,性情又兇狠頑強。可是沈柒——」
「藍喜還是說輕了。」皇帝打斷了他的話,「在朕看來,他是凶獸檮杌。暴戾與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禮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縛他,也不過是一條又一條岌岌可危的鐵鏈,隨時會被掙斷。」
「朕看著你,不聽告誡,一次又一次去接近這頭凶獸,甚至引以為友,輕率地以為光憑情愛就能使其馴服,朕是什麼樣的心情,你體會過嗎?」
蘇晏臉色有些蒼白,「臣感激皇爺愛護之意,也明白皇爺的苦心。然而臣不是小孩子,看人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屢次三番為臣冒死,將性命置之度外,人心肉長,臣怎能無動於衷?
「至於性情,千人千樣,或許他是天生桀驁,行事手段偏於狠辣。皇爺用其爪牙鋒利,又惡其爪牙鋒利,可是在臣這裡,他的爪牙從來都是縮進肉里的。」
皇帝微微搖頭,「如此違背天性的束縮,能縮多久?你知道沈柒『摧命七郎』這個諢號,是怎麼來的?」
「臣……不知。」
「詔獄裡的犯人給起的。因為他施刑時,嗅著血腥味、聽著哀嚎聲時,那種發自內心的享受與愉悅,令所有人感到戰慄。」
蘇晏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進入詔獄時,瞥見卓祭酒吊在刑架上的身影,血淋淋的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再怎麼寬解自己,沈柒奉命行事,沈柒身不由己,沈柒在死境中求生——但卓祭酒慘烈的屍首擺放在奉天門廣場時,身上每一塊不成形的血肉、每一根暴露出的肋骨,都的的確確出自「摧命七郎」的手筆。
皇帝沉聲道:「沈柒此人,未必怕死,但就怕他在向死中尋找到生的樂趣。這種人,一旦受到外力所迫,從未想過海闊天空,而是更加偏激凶戾,不給他人與自己留退路,直至玉石俱焚。你看朕今夜逼一逼他,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蘇晏趔趄了一下,伸手扶住槅扇門,指尖用力扣進雕花格子裡。
「他不會聽從的。」蘇晏篤定地說。
「然後呢?他會怎麼做?」皇帝反問。
被這麼一問,蘇晏也有些不確定了——沈柒定然不會送他去豫王府。可是君命難違,又能怎麼做?
也只能帶他棄官而逃了吧……不,還有個可能,沈柒會瘋,想要解決掉覬覦他的豫王,甚至是釜底抽薪解決掉……
蘇晏依稀打了個寒噤。
皇帝用掌心覆住他扣在門格子上的手背,他的手冰涼如玉。
逼近一步,下頜蹭到他的鬢角,天子的氣息吹拂在他眉睫間,帶著溫暖的濕意。
「你猜到了,」皇帝貼在蘇晏耳畔說話,「他會像昨夜的火藥一樣爆發,帶來鮮血與死亡,無論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這樣一個人,朕怎麼可能讓他接近你?」
蘇晏懇求道:「皇爺不要逼他。他會盡忠職守好好辦事,也會——」
「也會死性不改地,繼續把你當做他的所有物。」皇帝冷笑,「你說,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敢動朕的人?憑著一腔匹夫之怒的孤勇,還是仗著你的愛護,肯次次替他遮掩兜底?」
蘇晏幾乎被皇帝壓在了槅扇門上,鼻端充斥著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縷縷侵入肺腑。他感到呼吸不順,不知是緊張還是慌亂,心跳得厲害。
「臣護著他,一來出於救命之恩,二來他確是個人才……」
「朕手握天下,什麼棟樑招不到?先前但因對他還有點惜才之心,更重要的是,顧念著你蘇清河的感受,才留他一條性命繼續為朝廷效力。否則朕要取他腦袋,不過是一個眼神的事,還能由他陽奉陰違,欺下瞞上,苟活至今?
藏不住了……也沒必要再藏,皇帝心裡頭明鏡似的。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間。
沈柒有什麼錯呢,他只想和他的娘子廝守終生。
皇帝又有什麼錯呢,這個時代和社會賦予他強大的威能,他已經極盡克制地去使用權力,可再怎麼克制,也絕不能容忍君不君、臣不臣。
蘇晏陷入了兩難的困局。
但有一點,他心中堅定且清晰著——他希望每個人都好好活著,誰也不能出事。
蘇晏深吸口氣,拿定了主意。「皇爺,」他低聲說,「臣願意做那條鐵鏈,哪怕最後被掙斷,臣也願意。」
皇帝的身軀僵硬了一下,手勁瞬間失控。
蘇晏感到掌骨被緊攥的疼痛,他沒有吭聲。
皇帝很快意識到,立刻撤了勁力,但沒有鬆手。他幾乎是用盡平生的涵養,才勉強保持住了為君的儀態,面色鐵青地低喝:「清河,你別犯糊塗!」
「臣清醒得很。」蘇晏冷靜地說,「臣以身為鏈約束他,他也願意被臣約束,如此於公於私都是好事,皇爺就不用分心留意凶獸脫柙的後果。」
「要是約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飼他。」
「蘇清河!你還真當自己是割肉飼鷹的佛祖?」皇帝怒極反笑,用另一隻手扼住了蘇晏的後頸,迫使他直視自己,「你對得起養育你的父母、栽培你的師長,對得起自己濟世匡時的抱負——對得起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