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頁
蘇晏一怔:「怎麼會?臣買時試吃過的。」
皇帝把柿餅往他嘴邊遞:「你自己吃吃看。」
蘇晏下意識地咬了一口,口感柔滑,甜得齁牙。
皇帝「嗤」地笑了聲。蘇晏這才恍然:「皇爺戲弄臣!」又見柿餅上兩個咬印並排挨著,莫名有些臉熱,覺得這舉動親密太過了,莫說君臣,尋常朋友也不會如此。
皇帝不在意,自顧自把柿餅剩下的部分吃完,柿蒂放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擦嘴,說:「知道召你進宮,所為何事?」
「臣妄揣,皇爺是要垂問鴻臚寺一案的進展?」
「不,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晴天霹靂!殺頭的大罪!蘇晏心裡直打鼓,連忙在皇帝膝前跪下,「臣絕無欺君之事,皇爺明察。」
皇帝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頜,注視著他,說道:「朕昨夜去豫王府了。」
「……莫非豫王殿下不承認,說臣誣陷?」
「他倒是敢作敢當,連同你新咬的兩個牙印,都一口認下。」皇帝面色漸沉,如天際墨雲翻滾而來,裹挾著不知何時會降下的雷霆,「可梅仙湯那一夜,在場的卻不是他。」
蘇晏一瞬間心慌欲逃,心念飛轉,口中拖延道:「臣沒說是他。臣當時——」
皇帝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朕不想聽。」
「……」
「朕想聽實話。但你昨日顧左右而言他,到今日仍想百般遮掩,朕若是再問下去,你這個欺君之罪就犯定了。」
「臣……」
「蘇晏,你是明知故犯,還要朕法外容情不成?」
蘇晏羞愧難當,一面覺得辜負了皇帝的信任與愛意,一面又寧死不願供出沈柒,讓他去承受天子獨占欲下的怒火。如此左右為難,兩面煎熬,逼得他恨不得心梗發作當場去世。
但皇帝是什麼樣的角色,蘇晏知道自己那套「眼睛一閉見風倒」的招數在這裡不管用。
再不想個法子攪黃這捉姦般的氣氛,只怕皇帝真把沈柒也召進宮,當面質問,還要他眼睜睜看著,何為天威如岳。
有一點,蘇晏事後想想還挺厚臉皮地佩服自己,那就是每每在關鍵時刻,急智就像被他祖宗託孤的忠僕一樣趕來救場。
他在眨眼間完成了從「理虧氣弱蘇渣渣」到「犯言直諫蘇御史」的心態轉化。
轉化之快、之真實,堪比人格切換。
蘇晏一把握住皇帝勾在他下頜的手指,凜然如強迫秦昭王擊缶的藺相如,鏗鏘有力地說道:「禍患將至,陛下竟然還有心思關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女情長的私事,國君的責任與擔當何在?
「臣泡湯的池子裡闖進的是一個人還是一隻狗,這種連縣衙里的雜佐官都不屑一顧的瑣事,難道比得上他國使者被殺、誹謗儲君的謠言四起和親王府內藏奸更重要?
「漢文帝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陛下莫非也要學他,不問國事問隱私麼?
「為君者,何以舍本而逐末?因私而廢公?臣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景隆帝臉色泛青,抽回手霍然起身,望著跪在眼前的蘇晏。
眼前恍惚閃過曾令他頭疼不已的畫面:一群鐵面無私的言官,抱著「直言不諱罵皇帝,挨打砍頭我光榮」的堅定信念,跪在御前死諫。
陛下,祖制不可違,先帝廟號不可抬!
陛下,錦衣衛威焰恣橫,群臣戰戰,人怨天怒,陛下何以縱容至此!
陛下,東宮頑劣,屢屢不聽太傅管教,將來如何能擔負社稷之重?請陛下勿以目前溺愛為可耽,勿以將來危亂為可忽!
陛下……
一個個捶胸頓足,說到憤慨處,涕淚交加,恨不得往柱子上撞個肝腦塗地,成就自己一世英名。
其中多少是真的匡君之過、憂國憂民,多少是訕言賣直、沽名釣譽?
偏偏他還不能任言官們去死或是杖責,責了就是惱羞成怒,等於把這些數落都坐實了。
如今他最為厭煩的一套,倒被最偏愛的臣子玩得得心應手,怎不叫他一口鬱氣堵在肺腑,發作不是,不發作也不是。
這個蘇清河……朕抬他官復原職,怎麼就沒把御史的頭銜給他摘了!留著自己膈應自己麼!
蘇御史痛快罵完,知道這下是真犯上了,哪怕名義上無可指摘,情分上難免損傷,只能硬著頭皮演到底,切切頓首:「陛下以國事為重!臣有要事稟報。」
景隆帝很想扒了他這身「有好處就拿來用」的御史皮子,再把他摁在膝頭狠狠打一次屁股,又覺得興味索然。
這個蘇晏,只有平起平坐地對待他,他才會一團和氣,是偎在膝頭的百依百順的貓;稍微想仗勢彈壓他一下,他就溫情盡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
仿佛在用這種姿態告訴天子——你尊重我的意願,不強迫我,咱們談感情;你想用皇帝的身份施壓,那好,咱們就只是正經君臣。
十分狡猾,十分可惡!
也十分……令人無奈。
皇帝慢慢坐回去,無聲地嘆口氣,聲音里透著一絲疲倦:「罷了,不逼你。同樣,朕怎麼對其他人,你也管不著。」
蘇晏這下真的心慌了。皇帝不找他麻煩,找沈柒、荊紅追君要臣死,結局又有什麼不同?
他抱住皇帝的雙腿,懇切地道:「皇爺垂憐!臣為國事盡心盡力,也求皇爺以大局為重,先把眼前的禍患解決了再說。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不是更使得親者痛仇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