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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實毓緩緩道:「老朽虛度七十餘年,方才明白一個道理——人生起起落落,不到下一刻來臨,便不知下一刻究竟將會面對什麼樣的境地。只有未雨綢繆,常備不懈,才能從容應對人生下一刻的起伏、轉折與翻覆。殿下如此灰心喪氣,簡直不像是老朽認識的那位靖北軍戰神了。」
「所謂戰神,造之於時勢,也必然消之於時勢。早已消失十年的前塵往事,毓翁又何必再提!」
「殿下能忘記自己的戰績功勳,忘記沙場殺敵時的血脈沸騰,難道也能忘記那一個個馬革裹屍、捐軀疆場的袍澤兄弟?倘若當年有青黴素這等靈藥,或許威將軍就不會死於腿上一槍造成的金瘍,平將軍也不會死於用污物浸泡過的箭矢。那些因為刀劍劃破了個口子就瘍發而亡的將士們,有了青黴素,就能極大提高生還機率,而我方戰力與邊塞局勢也將因此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再退一步說,縱然殿下如今不能再領兵征戰,邊陲硝煙中,我大銘兒郎依然飽受傷病折磨,他們的性命,難道就比不上靖北軍戰士的性命?縱然殿下自認為忠心見疑、信約被負,這個國家,就不再是你立誓要守護的社稷了嗎?」
陳實毓起身。風將這位曾任過軍醫的老大夫的長須吹得如同一叢飛蓬,他雖老彌堅的聲音,也隨著這陣勁風傳到豫王耳邊:「此心不改,此志不奪,遇風為虎,乘雲化龍——大丈夫當如是!」
豫王望著他崛然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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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安侯府。
衛浚摟著新寵的一房小妾,調笑著進了臥房。
馮去惡的倒台似乎並未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他依然還是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
他的侄女衛貴妃剛為子嗣單薄的皇帝添了一位皇子。太后因為外甥女爭氣的肚子而心花怒放,前兩日還與他這個親家兄弟商量,要親自向皇帝開口討個封賞,讓衛貴妃再晉一晉位分。
再往上晉位,可就是皇貴妃了——或者直接立為繼後,也並非不可能啊!
他與太后雖有姻親,但太后畢竟不姓衛。只有讓衛貴妃成為名正言順的一國之母,誕下的皇子成為未來天子,到那時,他們衛家才真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權勢地位無可動搖。
與之相比,區區馮去惡算什麼,一條不幸咬錯了人、被人反手宰掉的惡狗而已。竟然栽在一個初入官場的毛頭小子手上,真是陰溝裡翻船!衛浚輕鄙地想,錦衣衛畢竟只是皇帝家僕,就和宦官一樣,並沒有真正的根基,生死盡在皇帝一念之間。
死了個馮去惡,他還可以再找陳去惡、褚去惡,借這些刀,除去阻礙衛氏振興的所有障礙。
衛浚得意洋洋地將侍妾推上了床,掛帳中很快傳出男女行事時的淫聲。
床板嘎吱嘎吱響個不停,人若躺在床底,就會聽得格外明顯。
譬如此刻的吳名。
他像只潛伏狩獵的冷血動物,藏身床底,一張床板之上的活春宮於他而言,比鞋底的灰塵更微不足道。女子嬌媚入骨的呻吟,甚至不能使他的眼睫多眨一下。
為了殺人,他可以幾個時辰紋絲不動,等待精妙至極的時機到來,瞬間出手,一擊斃命。
床上的酣戰到了頂峰頹然滑落,他知道時機已至,細長的無名劍驟然發難,洞穿床板,刺入獵物的身體。
劍鋒入肉的手感告訴他——這一劍,得手了!
他在女子驚恐萬狀的叫喊中翻出床底,一劍砍下仇敵的頭顱,提著髮髻掠出窗戶,縱身躍上屋脊,趁夜色的掩映疾馳而去。
直到他離開侯府大院的高牆,身後才傳來衛兵們的喧譁和震天的鳴鑼示警聲。
吳名一鼓作氣地狂奔到外城東北角延福寺的後山上,在一座新建沒多久的墳塋前停下腳步,將頭顱擺放在供祭品的石台上。
他將滴血長劍插在土中,朝墳塋磕了三個響頭,噙著淚的眼眶一片赤紅,肩膀禁不住地顫抖,咬牙道:「姐姐,我替你報仇了!你看,這是老狗賊的頭顱……我知道你不想看,這腌臢東西活著死了都噁心,但我要讓他用鮮血性命向你謝罪,然後拿這頭顱去餵野狗。」
吳名拎起頭顱,在石台上噋噋噋地狠磕三下,把頭顱下巴都磕爛了,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顎骨和牙齒。
他長出一口濁氣,抓起頭顱,在看清下顎兩排臼齒的同時,驀然怔住。他用力扒開頭顱殘缺的嘴,查看上顎兩排臼齒,發現與下顎一樣,磨損得頗為厲害,只有正常牙齒一半的高度,面上發黑,坑坑窪窪。
這不是精米精面養出來的牙齒。只有長期吃糠咽菜,或者吃連騾馬都不願吃的、摻雜著砂礫的豆餅,才能把牙齒磨損成這樣。
……這也不是奉安侯的頭顱!
必是衛浚精心準備的替身,不僅容貌酷似,連舉止、步態、聲調都經過調教,甚至不惜玷污幾個小妾給自己戴綠帽,也要讓人信以為真。
百密一疏,致使他再次功虧一簣!吳名恨怒交加,將頭顱狠狠擲向漆黑的密林。
奉安侯府內,衛浚看著床上血泊間的無頭屍體,手腳冰冷,又驚心又後怕。
——幸虧他幾個月前在太后宮中遇到一位法號繼爻的高僧,在對方的指點下,開始蓄養替身。今日又接到對方示警,說以秘術占卜,得知他近日將有血光之災,於是心生防備,自身藏進密室,讓替身在府內自由活動。若非如此,今夜身首分離、命喪黃泉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