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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賀霖用力點頭。
「朕在你母后走後,又與宮妃生了三個孩子——兩個雙生公主、一個皇子,你是不是心裡一直都很不舒服?」
朱賀霖搖頭,猶豫一下,又微微點頭。
皇帝無聲嘆道:「朕知道,尤其是昭兒的出生,讓你心生怨氣。」
「兒臣只是惶恐,怕自己頑劣衝動,積習難改,達不到父皇的要求,也怕……怕二弟太過聰明可愛,奪去了父皇的心……後來,父皇對我逐漸嚴厲,我又擔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厭惡,還擔心——」朱賀霖咽回了萬難出口的後半句,羞愧地低頭,前額抵著床沿,是真心悔過的模樣,「兒臣錯了!從之前在奉天殿中,聽見聖詔的那一刻,兒臣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父皇並未厭棄我……」
「不是『並未』,而是『從未』。」皇帝望著他頭頂束髮的小金冠,正是他十二歲生辰時,自己親手畫的圖樣交由匠人打制後送給他的。他打心眼裡喜歡,稱之為『父皇畫的冠』,經常戴這一頂,時時養護。如今五年過去,冠身與頭比起來略嫌小了,可他依然不肯摘掉——多麼長情的孩子,自己以前為何總覺得他沒個常性、喜新厭舊呢?
皇帝忍不住無聲地笑了一下:「你出生時是足月,但因泡得皺巴巴,比昭兒難看多了,可是朕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格外歡喜,像在心頭打翻了一碗暖熱的甜湯。朕對你母后說,『這便是我大銘的太子,朕今後會好好教導他,讓他成為將來的盛世明君』。
「你母后走得早,朕憐你失恃,溺愛十五年,直到風雨臨頭,才恍然發現,朕不能只把你當兒子。你所要繼承的,除了朕的血脈,還有江山社稷、億萬生民。朕能為你遮風擋雨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開始逼迫你、磨礪你,用嚴苛的要求反覆錘鍊你,為的就是今時今日——」
朱賀霖抬頭望向他的父皇,雙目赤紅,眼眶中蓄滿淚水。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所有的隱忍與按兵不動,都是在養禍,最後一舉成擒,好掃清他繼位後的所有障礙;而那些冷落、打壓包括流放,也都是自知得病後,為了逼迫他儘快成長,為了他能扛起社稷重任所採取的手段。
他強忍激盪的心情,問出了最後一根扎在心底的刺:「父皇為何……給二弟取名『昭』?」
這個「昭」字像個充滿隱喻的期望,透露出改弦更張的政治意味,曾經在他驕矜的心頭潑下了第一盆冰水,以至他接連幾夜,都從被神人之手拽落塵泥的噩夢中驚醒。
皇帝微怔,似乎沒料到這個名字帶給他的影響如此深切——也許天底下的父母子女皆是如此,再怎麼感情親厚,也總有些事在理解上南轅北轍。
皇帝望著長子,說道:「因為他是衛家的外孫,是太后非要塞給朕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給二皇子取名為『昭』,是為了警醒自己,莫忘權臣誤國的下場。」
朱賀霖睜大了眼睛,忽而猛地轉頭看蘇晏——
他想起朱賀昭出生的那日,在東苑龍德殿的偏殿內,他因為得知了二皇子的賜名而發狂,清河就是用這句話來冷卻他。
那時,父皇對清河認識尚淺,不可能說出這麼隱秘的心裡話,那麼只可能是……心有靈犀,不謀而合?
朱賀霖心底不是滋味,但此刻他的私情已微不足道,嫉妒剛冒芽就被皇帝的下一句話碾個粉碎——
皇帝淡淡道:「儲君之位,朕從未考慮過二皇子。賀霖,朕相信你,日後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將臉埋在父皇的被面,朱賀霖泣不成聲。
皇帝輕拍著他肩膀:「好啦,一個個的,都哭得跟小孩兒一樣……讓宮人把殿外庭下候立的大臣們都召進來罷,朕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宣布。」
雖然被「最後一件事」這種不祥的話語刺痛心扉,太子仍含淚執行了父皇的旨意。
幾位朝堂的頂尖人物:內閣閣臣、六部尚書、都察院的都御史。當然也少不了官銜不高、但職能特殊的史官——起居郎。一乾重臣跪伏在皇帝龍床前,神情憂愁而凝重。
皇帝這次清醒的時間格外長,精神上業已十分疲憊,心裡卻有一股烈烈的意氣強撐著,從面上看不出虛弱來。
他吩咐藍喜:「取酒。」
藍喜取酒壺來斟,卻只斟了一杯。
皇帝示意他將酒杯放在眾臣面前的地板上,說道:「此壺中,乃是摻了鶴頂紅的毒酒,入喉無救。」
一語懾人,眾臣面面相覷,驚疑於皇帝的用意。
——難道是要賜死他們中間的一人,以免強臣壓主,不利於年輕的嗣君繼任後集權?
皇帝對眾臣的臉色視若無睹,繼續道:「眾所周知,朕信重蘇清河,認為他賢德兼備、才堪治世。朕也知道,太子與他年少交好,情義深厚。」
——這麼說,那就肯定不是蘇侍郎了……該不會是我吧?眾臣忐忑地想。
「朕在位時,可以放手讓他施展抱負。可朕不在位了,將來他又是否會因為與新君過於親密的交情,擅專國家大權,甚至以一己之力左右聖意呢?」皇帝望向蘇晏,皺眉道,「清河,並非朕疑心你不忠,實是社稷要緊,朕不能在交付給太子的朝堂中,留下你這麼個大隱患。更何況,朕也的確希望你能泉下作陪……你先朕一步走罷,朕的皇陵旁側,有你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