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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猛地轉身往回走,大聲叫道:「小北!小北,去拿左鄰的鑰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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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壁門窗緊閉,門栓換成了鐵製,連窗戶也用硬木全部釘死,房內沒有點燈,一片幽黑。
沈柒正用從詔獄裡帶出的手銬腳鐐,將自己固定在牆柱上。他的手抖得厲害,鐵鏈幾次掉落在磚石地面,一聲一聲脆響迴蕩在黑暗死寂的房間,聽著令人驚心。
好不容易上完鎖,他捏著鑰匙略一猶豫,隨後遠遠地丟了出去。
為了取信弈者,他被迫服用了將近一年的黑藥丸,從開始的十日一顆,逐漸縮短為七日、五日、三日,到如今每日皆服,他知道自己已泥足深陷。
藥丸從來不會多給,即使他外出辦事,弈者也是委託鶴先生定時提供,並且要盯著他當場服下。時至今日,他手上也只存有一顆,在詔獄出示給蘇晏看之後,蘇晏反應激烈地丟棄於地,並告訴他自己絕不允許這東西存在於大銘的任何一處角落。
這是沈柒第一次從蘇晏眼中見到如此純粹的憎惡之色,所以他將這最後一顆藥丸碾碎為鞋底塵泥,儘管心裡知道自己下次發作在即。
他見過那些發作者的模樣,較之詔獄裡受酷刑的兇犯更慘烈,簡直不似人形。那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痛,而是一種摧毀神志的極致渴求,一刻不得滿足便一刻墮入畜生道,永不超生。
沈柒不知道自己到時還能不能保持理智,倘若不能,至少他得找個密室將自己牢牢藏好,以免失控時做出什麼傷害蘇晏的事來。
他背靠牆柱,坐在冷硬的磚石地面,渾身上下開始發顫,痛楚如蛇群在皮肉與骨縫裡爬行。他幾乎在瞬間汗濕重衣,用雙臂緊緊環抱膝蓋,手指緊攥臂上的衣料,骨節咯咯振響。
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與推門聲。
門當然推不開,於是推變成敲,又變成砸,此刻他最不願聽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七郎!是你嗎?我知道你在屋裡,開開門,我想見你!」
指尖在手臂上摳出道道血痕,沈柒感覺自己連呼吸間都噴吐著火與毒,狠咬牙關絕不吭聲。
門外蘇晏砸了半晌,反鎖的門沒有任何動靜,連窗戶都是從內封死的,更是肯定沈柒就在屋裡,但他進不去。
正在焦急間,他聽見一個冷亮的聲音,前半句似乎還在較遠的上空,後半句已到他身後:「大人,屬下回來了。」
蘇晏驚喜地轉身:「阿追?」
荊紅追一襲灰衣如霧靄,身上只佩一笠、一劍,孤峭而兀然地出現在他身後。
「我見京城方向有火光沖天,擔心弈者餘孽反撲,實在放不下大人的安危,所以違令提前回來。」
「回來得正好,能否幫我把這扇門打開?」蘇晏求助。
荊紅追望向房門,眉頭微皺:「屋裡有個人,勁力失控、氣息狂亂,大人不宜接近……唔,是沈柒?」
蘇晏道:「他是犯病了,阿追你幫忙開個門,我進去看看他。萬一他失控,不是還有你在旁嘛。」
蘇大人用懇求的眼神看他,荊紅追抵不過,並指為劍在門縫處虛虛一切,裡面的門栓直接斷為兩截。蘇晏迫不及待地推門衝進去,因屋內太黑,險些在門檻處摔了一跤。
荊紅追一手拉住他,一手亮起火摺子,彈向桌面的油燈。
蘇晏終於看清了被鎖鏈圍困的沈柒,心痛地失聲喚道:「七郎——」
沈柒自臂彎里抬起臉,雙目赤紅,神態猙獰,直如畫本中的夜叉羅剎一般,厲聲喝道:「出去!都給我滾!」
蘇晏怎麼可能被他嚇退,撲上前去緊緊抱住。沈柒的身體滾燙得像團火,渾身肌肉緊繃仿佛一根抻到極限的牛筋,衣衫全是濕的,蘇晏難以想像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不禁眼眶潮濕,哽咽道:「七郎,我都知道了。你能忍住渴求丟掉那顆藥丸,就一定能熬過發作期,我陪你……」
沈柒嘶聲道:「荊紅追……帶他走!走遠點!」
荊紅追不太了解蘇晏口中「藥丸」的效力,但見過七殺營用秘藥控制血瞳刺客的情景,直覺沈柒此時正陷入危險境地——不僅自己危險,接近他的人也危險,於是上前握住了蘇晏的手腕:「大人先退後些,以免誤傷,我來看看他的情況。」
蘇晏不肯走,只挪開了一些,給荊紅追騰出半邊胳膊:「阿追,你用真氣探一探他。」
荊紅追只得搭上沈柒的脈門,片刻後說道:「他內息大亂,血脈如沸,在平復之前想必都將劇痛無比。」
「有多痛?」蘇晏顫聲追問,「他有多痛?」
荊紅追沉默了一下,答:「我說不出。也許我從未經歷過這種痛楚,即使在獸巢一樣的七殺營待了那麼多年。」
沈柒仿佛連呼吸都破碎了,身側地磚濕成了一片深色,全是身上淌下的冷汗。他極力向後仰頭,後腦勺用力抵在牆柱上,聲音嘶啞得可怕:「還、好……也就……比梳洗更疼一點……一點……」
蘇晏的眼淚瞬間湧出來。
沈七郎在受「梳洗」酷刑時,不僅面不改色地笑出聲,還提醒行刑者把鐵刷子拿穩——這股子狠勁被詔獄的獄卒們傳為奇談,都說縱使刮骨療毒的關公也不及他能忍痛。蘇晏聽到那些議論時,心痛又嘆服。
而眼下這般情形,何止是「更疼一點」?他要用多大的忍耐力與自制力,才能不像尋常人發作那樣哀嚎、慘叫、打滾、咒罵、自殘,把渾身抓得皮開肉綻,在牆壁上撞到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