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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蘇晏忍不住雙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眶泛紅,喉嚨酸澀說不出話。
荊紅追看著自己決意追隨的蘇大人,忽然極淺淡地笑了笑:「我現在好了。」
他平時神情沉寂,眼神冷銳帶煞,說話總像一粒粒生硬的石子,除了面對蘇晏時柔和些,被過分戲弄偶爾一兩下還會臉紅,大部分時候都是一把陰影中的利刃,體內封存著沉冤未洗的厲鬼。此番倏然露出一點笑的影子,如同焦黑枯木上萌發出嫩綠新芽,談不上有多好看,卻動人心魄。
蘇晏怔忡過後,安慰地抱了一下他,說:「以後也會好。」
這個擁抱過於溫暖與真摯,帶著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的體溫熱意。荊紅追從蘇晏雙臂間滑落下來,半跪著,一手按膝,一手點地,聲音難以抑制地微顫:「大人救我性命,危急時屢次庇護,又好心收留我。我……屬下粉身碎骨,不足以報大人恩情之萬一。」
蘇晏頭疼地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咱們能不能好好說話,不要動不動就恩來恩去,跪來跪去?」
蘇大人不明白,恩情是一道箍,須得緊緊箍在他那顆逐漸貪婪而痴妄的心上,嵌入血肉。每當生出一兩分迫切,便會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謹言慎行,不要把現有的好都敗壞掉。這份好,有多麼來之不易,就要多么小心珍藏,蘇大人不明白。荊紅追垂目不看他,「屬下知道了,大人施恩不望報,不喜善行被人掛在嘴邊。」
蘇晏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就當我心中不喜,可以起來了麼?」
荊紅追起身,說:「大人歇息吧,屬下告退。」
蘇晏卻叫住他:「我們不住驛站,住到城裡去。」
「?」
「驛站里住的都是南來北往的官吏,看不出當地民生,我們進城住客棧,明日去市井和田間,到處逛逛。」
荊紅追沒有異議,當即通知兩個小廝,把卸了一半的行李再裝回馬車,動身進城。
時值黃昏,一行人找了家大的客棧,要了七間房。原本褚淵安排的是二十名侍衛四人一間通鋪,兩個小廝和荊紅追一間,蘇晏自住一間上房。
但蘇晏洗沐完畢,準備出房門用晚膳時,見荊紅追抱著劍,站在門外,嚇一跳問:「你直挺挺站在這裡做甚?」
荊紅追道:「守夜。」
「不用了,這是城中客棧,不比野外,沒事的。」
「大人上次在湖邊也說沒事,結果——」
蘇晏投降:「行行,要守就守吧,但要上下夜輪值,別只你一個人熬著。讓夥計再搬一張涼榻進來,就擱在外間,窗戶邊上,這兒,給守夜的侍衛躺。」
他說完前一句時,荊紅追正想答應。聽了後一句,心裡立刻反悔,說:「那些錦衣衛都是沒繡花的枕頭,不中看也不中用,和幾個響馬交手也會受傷,丟大人的臉。還是別讓他們進屋守夜了,我一人足矣。」
平心而論,蘇晏覺得他這話偏頗——哪裡是幾個響馬,到場看時,烏泱泱一兩百號,個個弓馬嫻熟,身手雖普通,但戰場不是單打獨鬥,那個姓楊的頭目又會指揮,整支隊伍的實力亦不容小覷。錦衣衛緹騎們能以一敵十,不落下風,反殺對方七八十人,己方只重傷一人,輕傷七人,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但畢竟親疏有別,蘇晏不想為此去駁荊紅追的面子,便笑道:「對對,我家阿追又中看又中用,比他們給本大人長臉。你非要堅持不換班,就不換唄,睡在我這外間也好。就讓兩個小廝睡一間,小京睡相差,又愛打呼嚕,只有小北受得了他。」
荊紅追被他調謔得無地自容,先前那番嫌棄錦衣衛的話語,倒像故意貶低旁人、自抬身價似的,當即轉身下樓去找客棧夥計,只留給蘇晏一個僵硬的背影。
蘇晏在他身後吃吃地笑。
半個月長途跋涉,從蘇晏本人到侍衛、小廝,個個疲累不堪,到了城中驛站,不禁放鬆心神,吃飽喝足後只想睡覺。
蘇晏進屋後看了看西洋琺瑯懷表,才晚上七點,邊打著呵欠,邊脫去外袍鞋履,穿著褻衣往枕席上一躺,肚皮上搭條大毛巾,幾乎瞬間入睡。
荊紅追沐浴後進屋,隔著垂簾聽見蘇晏沉穩綿長的呼吸聲,知道他睡熟了,便也解了外衣,躺在涼榻上,把劍擱在枕邊。
他受過訓,必要時控制自己不進入深睡狀態,閉目淺眠養神,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驚醒。
剛躺下沒多久,窗外不遠處陡然響起擊鼓吹喇叭的聲音。荊紅追猛一睜眼,縱身躍起,輕悄地落地,推開窗縫往外看,像是從城門方向傳來。
蘇晏被吵醒,迷迷糊糊問:「……什麼情況?」
荊紅追見街道上火把熊熊,人影幢幢,猜測道:「許是迎親的隊伍。」
蘇晏「哦」了一聲,又睡著了。
金鼓聲半晌後停歇,估計新娘送到夫家了,荊紅追躺回涼榻,重又閉眼。
兩刻鐘後,擊鼓吹喇叭聲再度響起,仍是從城門方向的大街上傳來。
蘇晏又一次被吵醒,閉著酸澀的雙眼,不爽道:「又結婚?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人人趕著上花轎!」
荊紅追無奈道:「我給你做兩個棉花塞子,堵住耳朵。」
耳朵眼兒里塞了棉花後,蘇晏繼續睡。
不到半個時辰,再次被金鼓聲吵醒。他於酣夢中怒不可遏地彈坐起身,抓狂捶床板:「什麼破酒店!隔音效果這麼差,還讓不讓人睡!噪音擾民也沒人管,我要打110報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