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頁
李矜握了握拳,道:「母后抱恙,怕您過了病氣。」
「連最後見朕一面都不肯,」皇帝苦笑,「也罷也罷。」
他閉上眼睛,胸口的起伏弧度微弱。
自始至終,沒有看匍匐在地上的李殷一眼。
宋溫卿卻不能不提,他沉聲道:「父皇,兒臣先將李殷帶下去吧。」
皇帝瞬間睜開眼睛,抓起身旁的玉如意扔了下去,暴怒道:「不許叫這個名字,他不配!」
玉如意擦過宋溫卿的額角,落在李殷面前。
李殷抬起頭,整張臉慘白,他虛弱道:「父皇,您被宋溫卿騙了……我真的是您的兒子……我的母妃絕對不會做出這等苟且之事。」
他音量極低,又離得遠,皇帝自然聽不清。
宋溫卿和李矜卻聽得一清二楚,彼此對視一眼,李矜開口,聲音清亮:「父皇,如何處置他?」
皇帝嘴角抽搐,震怒道:「殺了他!」
李殷聞言,慘笑一聲。
宋溫卿垂眸,低聲道:「父皇,念在他立了戰功的份上,不如將他貶為庶人。」
哪能讓李殷這麼輕易去死,要死也得死在他手上。
李矜也勸阻:「父皇,不宜再造殺孽。」
皇帝最終還是應允了。
將李殷貶為庶人,永世不得回京。
宋溫卿起身,單手撈起李殷往外走去。
他的雙腿拖在地上,行走間又划過兩道長長的血痕。
出了養心殿,李殷呆滯許久的心神終於活泛起來,他大喊:「我不信!我不信!我的母親是英國公嫡女,我的父親是……」
「你的父親是淮春社的戲子,」宋溫卿淡淡地打斷他的話,「順便告訴你,你殺的第一個人,便是你的親生父親。」
李殷僵硬地扭頭望向他,問:「你說什麼?」
腦海中卻轟隆一聲,想起那段曾反覆回味過往事。
十二歲那年的春日,父皇親自教他殺人,帶來的人是詔獄裡的重犯,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口不能言,卻拼命地發出嗚咽。
父皇含笑望著他,鼓勵他一箭將重犯射死,不過他當時箭法不精,又畏懼殺人,連射了十箭,將重犯的肚子射出了一個窟窿,那人終於煙氣。
父皇龍顏大悅,將那十支箭從重犯肚子上拔下來,交給他,說要好好保管。
這段往事,是一直支撐著他心甘情願待在北境的信念。
親授箭術、親觀殺人,數位皇子裡,他是獨一份,他一直覺得在父皇心中是特殊的。
可現在宋溫卿告訴他,那是他的親生父親。
不對,不對!
李殷瘋了一般嘟囔道:「你胡說!你胡說!我查到的明明是那個戲子早就死了!」
宋溫卿憐憫地瞥他一眼,淡淡道:「身為帝王,想讓誰死,想讓誰活,盡在一念之間。李殷,你不該回京的。」
若是不貪圖皇位,他會活的好好的,依然是人人欽佩的大周戰神;若是他不來招惹阿虞,也會活的好好的。
只可惜,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甚至連他的出生也是個錯誤。
當年靜妃與皇帝吵架,深夜醉酒,將戲子錯認成皇上,戲子也垂涎靜妃許久,將錯就錯,顛鸞倒鳳。
這段情維持了許久,直到她難產而亡也並未被人發現。
直到十二年後,皇帝夢到靜妃,前去探望,卻發覺她的墳前有一束花,這才起了疑心,一查到底。
心愛的妃子產下的兒子不是自己的孩子,皇帝自然震怒,本想直接殺了李殷,卻又改了主意。
先讓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生父,又將他趕到北境,想榨乾他的最後一絲價值,讓他死在戰場上,沒想到他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周戰神。
原本,皇帝已經打算放過他了。
畢竟他對皇帝來說,算是一件極為趁手的兵器,只要稍微從指縫中露一點甜頭,他便會如瘋狗一樣往前沖。
可惜他自己回來了。
子時的鐘聲不疾不徐地敲響時,宋溫卿將心如死灰的李殷交給侍衛,低聲囑咐幾句,目送他們往宮門的方向疾行而去。
直到被濃重的夜色所掩蓋,唯有地上的血跡還在,一直蜿蜒到看不見的地方。
他轉身回望一眼莊嚴的皇宮,十二道鐘聲恰好停下,餘音悠長。
他往養心殿的方向走去。
剛踏出一步,鐘聲又起。
哀痛、震顫。
他晃了下神,又冷靜下來,是喪鐘。
臨近養心殿,哭嚎聲連成一片,魏皇后淚水漣漣地扶著殿門出來。
她最終還是來了。
見到宋溫卿,她挺直腰身,皇后的威儀尚在,輕聲道:「皇上駕崩。」
一滴熱淚自眼角滑落。
宋溫卿頷首,步伐緩慢地進入養心殿。
大臣們進了殿,烏泱泱地跪了一地,神色哀痛,李矜在龍榻前長跪不起。
他緩緩上前,望著與從前一樣陷入沉睡中的皇帝,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會醒來了。
宋溫卿從未將他當成真正的父親對待,所以這一天來臨時,他無悲無喜,有條不紊地協助李殷準備相關事宜。
直到一個時辰後才得了幾分喘息的空閒。
李矜幾近虛脫,癱坐在椅子上,疲憊道:「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孤來處理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