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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婆阿嬤!我來了」金喆聳了聳鼻子,「今兒咱們吃什麼?」
她把今兒沐象時買來的一提肉放到灶房,阿嬤正在做簸箕飯,有米有魚,香得很,見她來看,忙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本來想煮一隻雞,沒有買到好的,很愧疚。
金喆卻以為阿嬤是在說自己沒去成沐象,很遺憾,忙道:「沒事呢阿嬤,明年再去也成啊!」
阿嬤的兒媳在一旁,見她們一老一少雞同鴨講,還講得挺熱鬧,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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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飯,大家一起幫著擺桌子,阿嬤兒媳也忙忙碌碌。
「嫂子,你腰疼好些了沒?」
「勞煩小姐惦記我,吃了藥好些了,這不,下地也不疼了。」
當初阿嬤著急使錢,也是為治兒媳的腰疼病,本以為是得昧良心幫貪官糊弄鄉里,後來發現新來的漕司大老爺竟是個有擔當信任的好官,因此一家子便越發愧疚當初的小人見識,對外地來的路家兄妹照顧得很。
柳兒從旁搖頭:「女人家腰疼不是玩笑的,嫂子合該再多吃兩副藥,好好將養。」
阿嬤兒媳哪裡不知這個道理,嘆了一口氣:「托路大人的福,家裡男人謀了個漕卒的差事,我們娘倆才不致於三餐不繼。可地也要有人種呢。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只有後山那一片田,路險缺水,二十年前清丈土地的時候,據婆母說,只是因為沒送禮,瘠田就被劃成了良田,一直都要多擔著兩分稅。」
路金喆蹙起眉尖,不由氣憤道:「這些田稅官員也太不是人了些!那後來你們有沒有報官呢?」
阿嬤兒媳沉沉吐了口氣,冷冷道:「一介一介的官兒,頭些年也報過兩回,一回被攆了出去,一回挨了頓打。」
金喆與柳兒對視一眼。
「噯,說這些做什麼,姑娘遠近打聽一下,這家家戶戶,有多少有稅無地的人吶!更有的是有地無稅的!用飯,用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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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換了衣裳,金喆坐在書案前,攤開一張紙,思忖著寫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她好像就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一味的興頭都在吃喝玩上——可能是來時路過德州,當時德州遭遇多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壓毀城垣,壓塌房舍,以至數萬人流離失所。
她頭一回見到賑濟粥棚,排到天邊的長隊,一車一車的屍體抬到化人場。
這不是浣州行宮,庶人起兵造反招來殺戮,也不是渡鶴,是出於掠奪與保護的戰爭。這只是一個原本平靜的州府,只是下一場雪。
雪原本是無辜的,她以為大雪的不堪,最多只是雪化時留給人們一個滿是泥濘的世界罷了——可是,又怎麼能怪雪呢?
一路思緒,憂心忡忡,麒哥兒說,這才是真實的人間,貴胄公卿住在錦繡堆起來的房子裡,寫出來的文章和說出來的話卻從都離不開「百姓」的人間。
金喆於是嘗試給裴宛寫信,他回信,以簡白的語言概述了德州官員做了哪些事,朝廷委派了什麼人,做得得體的地方,失察的地方等等。
寫到後來,幾乎都是他的自查自省了。
……
金喆數了數密匣子裡的回信,已經有兩封。
她合上新寫好的這封信,交給樓下柳兒。
「等等……」
她住的房子前,種著一棵枝葉繁茂的盾柱,開著滿樹金色的花朵,那麼高的樹,那麼稠密的、金燦燦的花兒,不論從哪裡看去,都美得不似在人間。
拾起地上乾淨的一枝花兒,放進密匣子裡,輕輕道:「連它也送去罷。」
這是我窗前的風景。
第84章
光祿寺送來今夏預備進貢的果品食料冊子, 貴妃薛娘娘提筆蠲免了鄴州三萬斤雞樅的進貢,省下來的冰費、船費一併撥給撫北軍以解燃眉之急。
東宮裡榴花開了,裴憲提著書箱, 苦兮兮地邁進碧勤殿——皇上說了, 著四皇子每日卯時前往彼處靜聽太子與學士們的經筵日講。
東宮對此全無置喙, 倒是滿朝臣工議論紛紛:一說聖上此舉有違祖宗家法,於禮制大為不合;一說儲君乃國之根本,儲君體健關乎社稷國運, 還請詹士府出示東宮醫檔, 以慰臣心民意;又說太子殿下如今已年滿十七, 合該納妃,若是開枝散葉誕下太孫, 更是裴氏之幸事, 國之幸事云云。
……
雍歷敬德廿二年,七月上旬,鄴州。
京師寄來家書,除了殷殷關懷之語外, 還說老太太前日跌了一跤,倒無甚大事, 只是心裡惦念孫兒孫女, 連日來鬱鬱寡歡, 連湯飯都少進了。
讀罷信,路家兩兄妹心裡無不大慟,他們違離膝下已愈三載,天南地北地打轉, 對家人的惦念之情何曾少過一分?
金喆便立時收拾行囊, 預備回京。
因路金麒在任上, 無召不得入京,便將一應車馬路程安排妥當,又籌備往家裡帶的各色手信禮物,將妹妹和小燕兒鄭重託付給柳兒,劉慶調撥一隊藩軍,沿途開路相護。
為最快回京,金喆輕裝簡行,一路從鄴州取道浣州,到了浣州耽擱一日,次日從凌家渡登船,走水路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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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夜裡風大,回艙房裡睡罷。」
小燕兒墊著腳尖,將披風蓋在金喆肩頭,這一年姑娘猛抽條兒,個子卻已經比她都高了。
金喆扶著欄杆站在甲板上,一直望著來處,這是她此生第二回 坐上敕藍河的船。七月的浣州正是一年裡最溽熱非常的時季,但河面上徐徐晚風卻吹得人肌骨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