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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金喆從腰間荷包里倒出一物,捧在手上遞過去。
裴宛低頭一看,正是在浣州遇難那日,他交給她的那枚「宛宛黃龍,興德而升」玉章。
他沒有去接,反而目光定定地看著路金喆。
路金喆繼續往前遞,手一晃也不晃,很是堅定的模樣。
「當日您遇難駕臨小樓,我還餵您吃蒙汗藥來呢,要不是憑這枚玉章認出了您的身份,我差點釀成大禍。」
路金喆抽了抽鼻子,一雙眸子仿佛在認真描摹眼前少年的面龐,分辨他的神情,只是竟看不出什麼情緒。
她鼓足一股勁兒,繼而道:「因緣際會得識殿下,是民女以及家人的造化。父兄遇難,幸得殿下照拂,民女感佩在心無以為報。殿下貴為青宮之主,民女一介罪人之女,實在拿不出什麼上得台盤的謝禮,前日在護國寺里求了一盞長明燈,民女發願往後餘生日日照料,為殿下磕頭祈福……」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裴宛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幾乎算得上是陰沉,烏潼潼的眼睛釘子一樣看著她,路金喆從未在他身上體會到過這種情緒,幾乎呆住。
「……殿下?」
裴宛凝視著她,面色如常,唬的路金喆以為剛剛是瞧花眼了。
「我不缺人跪安磕頭,」裴宛幾乎是啞著聲說道:「喆喆,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麒哥兒也問:「你懂不懂你若果真那樣做,那是什麼意思,你會怎麼樣?」
她想,我知道,我都懂的。
「殿下別這樣叫人,」路金喆往前走了一步,拉起裴宛的小臂,把那枚太子私章放進他手裡,「物歸原主,還請殿下不要介懷。」
裴宛手裡松松握著那枚玉章,還帶著點溫熱意。
「什麼意思?」他仍然在重複著問這一句,好像就清清楚楚聽明白一樣。
路金喆不自覺咽了一下嗓子,說道:「意思是兩清了,在浣州時我有幸救過殿下,殿下也數次施恩與我,咱們到此為止罷,往後還是別見面的好。」
裴宛從懷裡掏出一物,放在路金喆眼前:「那它是不是也要還給你?」
路金喆一愣,這是當日她去李仁卿那裡找費慎之時遞出去的荷包,繡面是仕女撲流螢,針法蹩腳粗糙,是誰的手筆不言而喻。
那裡頭該是一枚敕造壓勝錢,在他這裡,是李仁卿給的嚒?
是與不是,好像也不該問,也不重要了。
「往後不見面?」
「嗯。」
「那遇見呢?」
「殿下貴為元良儲嗣,民女與您身份有別,該是再遇不見殿下。」
……
雪夜長街,民宅里漏出的稀疏光影里,少年緊緊抿著唇,不同聲色地看著她。
路金喆仰起臉,儘量憋出一絲笑意,有點欲蓋彌彰似的喊了一聲:「殿下?」
少年倏地笑了一下,輕輕地道:「也是。」
裴宛抬起手,托著那荷包,伸手遞過去。
路金喆眼睛微微一暗,眨了眨,忙撇下頭,伸出手去接……
裴宛目光輕輕垂下,落在兩人幾乎交疊的手上,卻手一抬,抽身離去。
……
風雪愈大,模糊了路金喆的視野,她沒看清太子殿下的身影如何消失在街巷盡頭,也沒聽清檀瀧急慌慌說了什麼……
長街唯有她一人,路金喆一直抬著手,手心上落了薄薄一層雪,這回可捂不化它們,她後知後覺地縮回手,蜷在袖裡,冰涼的手指頭暖得發麻。
這也不值什麼,家去罷,路金喆抽抽鼻子,卻在回身時不經意一瞥,瞧見雪裡臥著臥著一物,正是那枚她剛交到他手上的玉章——
*
新漆的「路宅」門匾下,有暖黃的燈光暈出來,路金喆抬頭,看見燈下裹著厚毛斗篷的金蝶,不知站了多久,一張清冷的臉籠在風雪裡,越發恍若神仙妃子。
姊妹倆對上眼睛,金喆拾階而上,金蝶抖開手裡挽著的多餘斗篷,罩在她身上。
兜帽擋住臉,路金喆腦袋埋在姐姐肩頭。
「他是誰?」
金喆小聲說出一個名號,換來金蝶難得一見的驚訝以及蹙眉,她很快明白了什麼,手撫上妹妹的背,摩挲著。
「喆喆,你受委屈了。」
委屈……路金喆被風雪吹冷的心仿佛忽然重新活了起來,後知後覺地漫上一股痛楚情緒,這痛楚巨大又難以消弭,原來叫委屈。
手裡那枚一直握著的宛宛黃龍硌得人手疼,這是當今太子的私章,必要時可代替青宮之主,卻被主人這樣棄之不顧,是覺得它不重要嚒?
也是,說到底這只是一枚寶石,對於一國儲君來說,再稀世的珍寶也是俯仰可拾的罷。
……
「殿下!殿下!」
檀瀧牽著馬疾行,追上前方一語不發的少年儲君。
風雪裡,裴宛臉色如霜,揚手打了個呼哨,檀瀧手裡其中一匹渾身如潑墨,一絲雜毛也無的神俊烏金驄立時嘶鳴一聲,掙脫手韁,噠噠地來到他身邊。
裴宛翻身上馬,輕夾馬腹,箭一般離去。
此刻正值城門關閉,守衛一見東宮腰牌,慌忙跪下放行,裴宛提著韁繩,烏金驄速度不減,徑直往北而去。
「殿下,這不是回東宮的路!」檀瀧打馬追上來,頂著風大聲喊道。
少年抿著唇,隔著風雪,瞧不清神情,檀瀧隨侍他多年,瞧這架勢便知太子殿下此刻心情沉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