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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才剛卯時,天光就大亮,明晃晃的日頭隔著窗欞直曬到眼皮兒。
北境天亮的早,謝娘子連馬都餵過了,見這大小姐還在會周公,不免有心要逗逗她,忙拿了小燕沃在銅盆里的熱手巾,絞也未曾絞,濕淋淋地往那張雪瓷一般的睡顏上呼過去——
路金喆卻被這熱手巾一敷,渾身毛孔舒暢,攤開四肢翻身過來,恍恍惚惚睜開眼,拿著手巾又抹了兩把臉,嗓子著火一般地道:「水。」
小燕兒忙捧來一個碗,「才剛溫的銀耳湯,喝一口潤燥。」
早起,火炕又被人點燃,路金喆裹在被子裡睡出一身汗,現下喝掉半碗湯羹,才算真的醒神,拾起床腳手巾,又抹了兩把臉,把謝娘子看得直樂。
小燕兒又從包袱里找出一罐脂膏來,拿簪柄挑了好些,點到金喆兩靨,脖頸,四肢,為她細細抹開。
「這地方外頭又干又冷,裡頭灶火又燒得猛,人都能烘成臘肉,不賴您缺水成這樣。」
「到底是戍北,與浣州自不可比,連京師都比這地方好過些。」路金喆也讓她兩個抹油,別回頭皴了皮。
……
一番梳洗,三人在房裡用了早飯,後都換上男子衣裳,下樓來。
大堂里,麒哥兒正和那掌柜的湊頭說閒話:
「我聽說那裴老二倒台,牽連您也吃殺威棒了,倒叫我好生揪心來著!」
「哼,你們這鳥不拉屎的地兒,消息倒是靈通。」
「瞧您說的,咱們行商坐賈,南來北往,除了被窩裡的媳婦和炕上的老娘,還有什麼不販賣呢?」那掌柜擠擠眼睛,翻出一隻手:「看您買什麼,我這全有!」
路金麒嘴角噙著笑,打下那隻手:「甭打花花哨,攢幾個老成識途的夥計,我有用。」
「人好說,只是您幹什麼使?」
路金麒剛要說話,聽樓梯吱呀吱呀作響,抬頭見妹子下樓來,便知道她坐不住,點了下頭,不免又囑咐一句:「咱們只在這歇一天腳,別往遠處逛。」
路金喆應了一聲。
路金麒沒再多言,沖門口候著的家丁使了使眼色,那家丁利落的綴在小姐身後,提步而去。
*
現如今出了遠門,路金喆也不再是從前家裡那個只知道一味憨玩的小姐了,先去客棧後院倉房轉了一圈,倉房挨著馬廄,裡頭牛馬駱駝擠擠挨挨,蠅蟲嗡嗡,味兒不大好聞。
她見這裡聚集著各家商隊扈衛夥計,都在閒談消散,自己家的人一個都沒跑,全正在太陽底下湊成一堆玩骰子,麒哥兒前日尋得那老嚮導,也正舒坦地窩在一旁吸菸袋。
路金喆解下腰間荷包,從裡頭倒出一把銅子,捧給隨侍的家丁,叫他分與大伙兒助興。
別人只當路金麒那幾輛破布尺爛的長板車裡該是些山珍野貨的零碎,殊不知她是親眼看著麒哥兒裝貨的,裡頭全是從浣州倒騰來的各色絹絲、茶葉以及香料,不壓沉,卻極貴重。
……
四方郡城郭確實不大,走過兩條井字形大街,就仿佛到了頭,前方是未經整飭的荒地,幾無人煙。
好在早市比較熱鬧,賣食水的,賣山珍野貨的,賣皮袍棉襖的,吆喝聲陣陣,亦有不少早起的商旅在此間逡巡物色。
「塌它的乾酪咧!咬一口齒頰留香!小公子嘗一嘗?」
路金喆小心翼翼捏了一塊放進嘴巴里,舌尖牙齒相抿,嚯,這股子酸澀的奶腥氣直衝天靈蓋!
那攤主是個販婦,身材渾圓,臉龐曬得黝黑,倒是愛笑,露出一口白牙,極為和氣。她瞧著眼前這小公子像是從年畫裡走出來似的,哪怕是臉皺成一團,也怪喜人。
「您一看就是南邊人,頭一口吃不慣也是有的,再細嚼嚼,香得唻!」
這地方因地處戍北,靠近草原,飲食上也頗有些外化,很愛食肉飲酪,路金喆細咂摸了一下,這乾酪確實後勁香醇。
小燕兒掏錢買了兩斤,那販婦喜上眉梢,「瞧您一行該是雖主家出來玩的,一斤酪十斤奶,您買的不虧,出門在外,這玩意抗餓管飽的緊!」
路金喆笑笑,隨口問道:「果真是從塌它進的貨?」
那販婦瞧她天真可愛,也不藏掖:「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注①],咱們四方郡跟塌它隔著一個連州,有兩千里遠,哪能費勁果真從塌它進貨?實話跟您說,這玩意是嬸子自己家做的,用料不壞,跟塌它的一個味兒!」
「您到是實誠。」路金喆笑了笑,又嘗嘗她的肉乾,上頭撒著粗鹽,第一口又咸又干,卻也紮實耐嚼,又稱上兩斤。
那販婦給她瞧準星,稱足了斤兩,喜不自勝,又多絮叨了兩句:「再說,誰敢去跟塌它人做生意?嫌命長嚒!從前大靖朝也留下幾個榷場[注②],兩國經商做生意,可他們人壞呀,不守規矩,不納稅,還淨派大兵搞偷襲,到今朝連敕藍榷場都經營不下去,唉!」
這陣子北行,路金喆倒也漲了不少見識,知道榷場就是國家邊貿市場,從前托大靖朝開國皇帝白褚鴻的福,自簽下《告塌它書》以來,一連在戍北連州、扈州開了十多處榷場,一時間倒騰絹絲馬匹的兩國商販絡繹如織,連不少百姓也在農歇休牧時挑擔來做些小買賣。
如今幾百年過去,到今朝,輝煌的榷場竟一個都不剩了。
「馬上要過年了,小公子在咱們四方郡過年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