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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大河水面寬闊,整個世間都沉睡了,兩岸青山草木仿若黑黝黝的龐然大物,月亮灑下清輝,照亮旅人與倦鳥的行跡。
無邊暗色里,唯有一處燈火通明,那正是她視線回望的盡頭,浣州驛站。
驛站的盡頭,就是盛夏時繁花似錦,有著蜿蜒青石路,潺潺小橋流水的浣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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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城東北,暢春門外三四射之地,盤桓著數個大小胡同,其中有一套院,門樓簇新,牽連六十來畝地,林泉丘壑,無不雅致秀美;曲廊重樓,處處雕樑畫棟,正是鄴州漕司路金麒的宅邸。
如今他家裡還是老爺當家,那路老爹原就有些家底,又招來從前在浣州時的舊夥計,廣在京師置業買地,越發興旺發達了,儼然新貴之象。
算著日子,估量著府里二姑娘的車駕就要抵京,路老爹一連幾日都帶著家僕前往城門外候著接人,老太太喜上眉梢,精神頭越發好了,太太劉氏亦忙著指揮婢女,上下灑掃。
終於,八月初七,輾轉三千里路的旅人終于歸家。
……
「那是二姑娘嚒?」
月亮門後,幾個從浣州家裡帶過來的僕從瞪著眼依稀辨認著。
老爺身後,跟著一位身量高挑的仕女,只見她頭戴緯帽,身上繫著一條松綠綾斗篷,穿花拂柳,款款而行,依稀能看出綽約苗條的身姿。
只是跟從前的身形比起來大不相同,倒是見了她身邊的舊仆眼熟得很,認出來正是小燕兒——家僕忙驚呼一聲,轉身回了太太去。
……
姐姐金蝶伶伶地等在花廳階下,遙遙望過來時,目若燦星,抿唇淺笑,眉宇間比從前多了一抹堅毅之色;太太劉氏倒沒怎麼變,只比從前做商人婦時更盛氣幾分,見了她笑道:「可算回來了!這幾天,虧得我們娘幾個數著日子等著二姑娘呢!」
一番廝見行禮,金喆又被擁著去見老太太。
路家老祖母鬢髮皆白,被一眾丫鬟婆子簇擁在花廳里。她摟著金喆,對眾仆道:「你們不認得她,她便是我那一貫愛撒嬌賣痴的老么兒!」未及說完,便心肝肉地哭了起來,又問她在外頭吃得可好?有沒有受人欺負?
金喆伏在老太太懷裡,連連哽咽著搖頭,忙問阿奶身上可大安了,跌了一跤可有恙?
老太太搖頭笑道:「我沒甚大事,偏他們蟄蟄蠍蠍,一點小事就寫進信里!」又捧著她的臉,嘆道:「倒是你,噯唷,這麒哥兒怎麼把你看顧的?瞧,瘦得小圓臉都沒了!從前吶,你還怪姨娘把你生的圓圓臉,這回可如意了?」
金喆摸摸臉,羞赧地笑出了聲。
劉氏在一旁亦笑道:「老太太說這話,媳婦少不得要替麒哥兒辯白一句:這哪裡怨他?分明是二姑娘抽條了!瞧瞧這身量,同蝶姐兒差不離了!」
說著,便把金蝶拉過來,兩姊妹一排站著,比給老太太看。不比不知道,原來妹妹竟比姐姐還高半個指頭。
兩姊妹相視一笑,一個淒霜冷月,一個粉面桃腮,喜得老太太合不攏嘴。
地上陪房老嬤嬤們也跟著嘆道:「滿打滿算,二姑娘離家三年,這猛一回來,都不敢認了,出落得大姑娘了,真真標緻!」
三年未見,曾經一味憨吃酣睡的毛丫頭仿若柳枝發新椏,一切都變得明艷熱烈起來。麵皮兒脂膏一樣細膩瑩潤,延頸秀項,亭亭地立在那裡,好一位芳澤無加的女子!唯有那雙幼鹿似的眼睛沒變,仍舊顯出幾分孩氣來。
老太太摩挲著金喆肩頭鬢角,一時看也看不夠。
……
用飯,一家子團坐。
金喆便將外頭的趣事撿幾樣講給老太太聽。說她在古雅密林邊有個小院子,風景極美;又說榷場如何恢弘,商貿如何繁榮,彌臘的酥酪糕什麼味兒,趕明兒她做給阿奶吃;還有隻三色花貓,被她一路帶去鄴州,臨走時留給麒哥兒作陪。
而對於北境苦寒與戰爭的殘酷,一字不提。
金喆說話自然機敏有趣,活靈活現,一時眾人都聽迷了。
老太太笑著感慨道:「從前你們老太爺年輕時,也天南地北地闖蕩,回來也同她似的這般講給我聽。吃了多少苦都咽進肚裡,但經過的事,都記在心上,看在眼睛裡,喆喆真的長大了。這兩年太太周全家裡,蝶姐兒幫襯老爺,麒哥兒又在外頭做官,臨了臨了,叫我這老太太也享了一回官身福氣——這一門三兄妹,都是好的!」
眾人附和,金蝶金喆兩姊妹亦攜手相握。
……
一時飯畢,小丫頭來告太太,說是二姑娘的繡樓已打掃乾淨,新洗曬的被褥也已送進房裡,還不知短什麼。劉氏便打發她去問小燕兒,又賞了小燕兒兩碗菜,命一併送過去。
劉氏對金喆笑道:「等會兒姑娘若有閒情,跟著蝶姐兒逛逛園子去。咱們這府上雖說不大,但到底比在浣州時緊緊巴巴的要好,從前你們倆合住一棟繡樓,如今各有一棟。知道姑娘愛水,你的那棟就架在湖畔邊上,依山傍湖,景致美得很!老爺還專門給姑娘在後院倉房邊上建了個鍋爐房,往後姑娘再想整治些個什麼金銀首飾,不必拋頭露臉地去柜上了!」
金喆聽罷,忙不迭懇切致謝一番,劉氏笑道:「那繡樓我早提前吩咐打掃乾淨,一應鋪蓋也是新洗曬過的,另給你兩個小丫頭伺候梳頭,今晚姑娘先委屈住一宿,有什麼不好,明兒再打發人來報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