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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兒在醫術上一貫澄心明鏡,心裡很沒有俗世的腌臢,當下便應允:「好的,想來是我多慮。那我便也鑽研鑽研這方子,若是可以,你還是叫她早點來把脈。」
路金喆呆呆應著,兀自出神。她並不敢十分確認裴宛的身份,又怕他果然是那位,自己胡亂張揚,引來大禍。
*
而另一邊,城南,有間書局。
裴宛抬頭看著匾額上的四個泥金大字,駐足。
檀瀧小聲道:「這就是劉慶探查到的地方,那些話本的源頭,都由這裡供發。」
劉慶是個莽漢,來書局這種地方探查,扮作什麼都不像樣,自然這差事就落到檀瀧身上。
「回頭叫劉慶繼續盯著路家,加耗就是個口子,從這裡撕開,所有的帳目都要拿到。」
「是!」
裴宛眼神低低垂下,扇子一打,邁步進去。
……
「小公子要出詩本?」
書局掌柜打量著眼前這位少年,大約十三四歲的身量,不同尋常書生一般戴儒生帽,反而用一頂珍珠冠攢著頭髮,穿一身長春色的浣州紗袍,足踏泥金靴,頸上帶著金項圈,手裡握著一把梅籙竹摺扇,搖啊搖,很是矜貴的樣子。
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的富貴公子,詩才大約是沒有的,想出書搏一個虛名倒像是真的,這樣的二世祖掌柜的見的多了,雖然心裡很是不屑,但面上仍極為殷勤的招待:「不知道小公子想出什麼書哇?詩稿可帶了沒?」
那小公子一扭頭,示意僕從,一個大個子書童便上前,從衣襟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本詩集,遞過去。
掌柜的翻了翻,這詩稿大約是經常翻閱寫就,紙都卷邊了。每頁都題著一首詩,或五言,或七言,有敘事的,有抒情的,有詠物的。
瞪著眼睛讀了兩篇,濫用典故,獒牙詰曲,掌柜的在心裡罵了幾句狗屁不通,臉上仍舊笑著,慢悠悠對他們道:「小公子吶,恕小老兒直言:本來無詩才,何必寫詩來,廢紙又費錢,何苦來哉!」
那書童一聽,圓睜一雙貓眼,欲與掌柜爭辯,那小公子一摺扇擋住他,十分好脾氣的笑道:「掌柜偏見,若因有才才著書,世間唯剩孔與朱!竟連你這書局都不用開了,老百姓也沒個閒書消遣,豈不無趣?」
這小公子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掌柜頂瞧不上這些朽木,剛要揮手打發走,卻聽見書堆里冒出一句詰問:「好個狂妄小兒,這世上除了孔朱,其他人難倒都是敷衍著書不成?」
裴宛往聲音來處去看,只見一個半老夫子盤腿臥在書堆里,頭簪白筆,膝頭攤著一本書,舉著個水精圓片照著看。
「怎麼不是敷衍著書?」那小公子在書局裡悠悠然轉了半圈,隨手撿起擺在正堂中的幾冊書,翻了翻,點評道:「《靖雍詩話》,前朝出過什麼大詩人麽?滿篇讀來一色兒的『憑欄』,這個也『憑欄』,那個也『倚闌干』,天底下多少木頭夠他們憑的?」
他又撿起一本《暉春堂筆記》,嘖嘖一聲:「這本,前朝暉帝潛邸之作。嚯,一百二十篇,十有六七都在寫鄉間小寡婦的逸聞,依我看這書也別叫什麼《暉春堂》,乾脆就叫《寡婦傳》罷了!」
他仿佛越說越上癮了,又指著一本《敬德皇帝南巡記》,笑了笑:「這小人書就更可笑了,通篇杜撰,唯有兩句話還算是有些道理。詩也寫的忒白,『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要這也算是詩,憑什麼我的詩不能付梓?」
這幾本書擺在正堂,自然是讀書人流連翻閱最多的,被他說的一文不值,那掌柜的罵他大放厥詞,臉已氣得漲紅,差點一口氣搗不上來。
那老夫子卻來了精神,一掙扎從蒲團上坐起,哈哈大笑:「老陶,怕是瞧走眼了,快把他那狗屁不通的詩稿拿來我瞅瞅!」
掌柜的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公子哥兒,把詩稿恭敬的奉給老者。
老夫子翻閱審讀,連讀了兩篇,眉毛都皺在一起,那掌柜的牙縫裡憋出冷笑,一臉「你瞧罷」的表情。
「關山融晚月,清輝映骨笛。半生無疾苦,十年抵做奴。」
老夫子打量這小公子通身的富貴浪蕩派頭,笑道:「你小小年紀,生在金銀窩裡,還懂得寫『十年抵做奴』?別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
話音一落,那小公子尚沒說什麼,他那高個兒貓眼書童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小公子胸前摺扇搖的歡,挑眉道:「大家不都是這樣嗎?我若天天寫金鞍銀馬,不跟那起子『憑欄』的一樣了!」
老夫子聽了,竟也不惱,反而撫掌讚嘆。
那掌柜的在一旁哼哼:「這派頭,跟您年輕的時候一樣。」
老夫子指著那冊《敬德皇帝南巡記》問道:「小公子,你剛說這本書尚有兩句話說得倒還有些道理,不知是哪兩句?」
小公子揚眉,倨傲的很:「你瞧不上我的詩,我為什麼要同你論這些?」
老夫子捋著鬍子,笑了笑:「小老兒不才,正是這書的著書人。」
那小公子這回正眼瞧他了,上下打量一通,面帶猶疑:「白先生?畫沒骨花的那位?」
「正是我吶,畫畫是副業,吃飯的行事,寫書才是我畢生所愛——不信你問他!」
他一指書局掌柜。
掌柜冷冷的道:「小子,今兒是你運道好,碰上活的詩仙了,還不恭敬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