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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夙沒有坐轎子,而是走水路到了江南。
就近找了家紙紮鋪子,買了幾大包祭奠用品,而後去了十里坡墳地。
兩壇黃酒下肚,胸腔溫熱,他背靠在當年立下的石碑上,面上露出極清淺的一笑,宛若夢囈般道:「五年了,你們若還活著,當已經都娶妻生子了吧。」
此地埋骨者,皆是他過命的兄弟,跟著他南征北伐,立過戰功赫赫。
這些鐵漢子沒有折在蕭肅的西北,卻在中原一場又一場的陰謀中,跟著他丟了性命。
尤其是最後一場戰役,死了他最珍視的兩員大將。
明知有人故意給他設下陷阱,也只能把所有怒火都發泄到肅王身上。
事後親手擒獲肅王,雖知這樣做不妥,仍舊忍不住動用了私刑。
長公主連下三道懿旨召他帶人回京,皆被他無視,最後,直接將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周肅謹五馬分屍,腐肉餵狗。
那次之後,他與長公主之間關係,愈加變得水火不容。
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剛開始,夜夜都能夢見那些鮮活的臉孔。
那一仗,他實不該輸的……
又是一壇酒下肚,他笑了笑,扶著墓碑站起來,將剩餘的紙錢燒盡,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埋骨之地往前五百米,一棵合抱的香樟樹下,他一眼看出地面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
先祖御賜的黑羽令,由藍家世代家主執掌。
父親因身體抱恙,早早便將此令傳給了他。
待成年亮出真實身份,天下英豪雲集響應,紛紛投入他麾下,想要一展抱負。
他給了這些人一個夢的開端,卻沒能博得好的結局。
如今,黑羽君潰散,連令牌也被別有用心之人挖走。
想到信中敘述此事時所用的說辭,宮中某位貴人……
沁嘉,是你嗎。
事到如今,你還想怎麼樣。
他手上拎著最後一罈子酒,邊走邊喝,放浪形骸的姿態,一路上引來了諸多側目。
不乏有同情心泛濫的女子湊上去,主動邀約:「這位公子喝多了,要不要去奴家那兒歇歇腳呀。」
藍夙看也沒看人一眼,逕自走進一家賣佛珠的店鋪。
冷不防瞧見櫃檯後頭,掌柜的正在穿的那一副,心中微微一凜,竟和太師父房中那一串千年白玉菩提子一模一樣。
「店家,這串佛珠多少金。」藍夙試探著問價。
仔細一瞧,並不是同一串,只不知這種珍品,店家是從何所得。
「不好意思,這是客人自己拿來散珠子,讓我們幫忙穿的,並不對外售賣。」掌柜的說著,轉頭看了眼旁邊用一道珠簾隔著的雅間。
貴人就坐在那頭,等著他將佛珠穿好,是以他絲毫不敢怠慢,手上功夫不停。
藍夙一向對旁人不感興趣,既已是他人所有之物,便不再多問,只是也沒了再買的心思,轉身走了。
待走入一條無人的小巷子,方轉過身去,目光深邃的看著前方,冷冷說道:「就何方鼠輩,還不現身。」
「驚羽盟掌門魏燎,拜見夙王。」一身黑衣的男子從轉角處走出,朝他恭敬叩首。
同時取下頭上面具,露出一張清秀且透出幾分書生氣的臉。
「是你。」藍夙認出了這張臉,是從前在軍中的一個副將,才幹頗為出眾。
看到舊人,他態度有所緩和,走過去扶他起來,「黑羽軍已經解散,你還來做什麼。」
「王爺,屬下一直在等您。」魏燎面上難掩激動,朝後方看了一眼,大喊一聲:「你們都出來吧!」
只見從他過來的方向,又依次走出來五六個人。
其中有個臉上帶傷疤的胖子,抬手不停抹著眼淚,跪下膝行到藍夙面前,抱住他的腿:「老大,您別不要我們。」
旁邊人用力一拍他的腦門,罵道:「哭喪什麼呢,給老子起開!」
說著,將胖子擠走,自己跪在藍夙面前:「老大,屬下這條命都是您的,誰也取不走,咱也不敢給,只求您帶在身邊,哪怕當個踩腳的凳子也行啊。」
藍夙深吸一口氣,忽然被這場面,弄得有些眼熱。
黑羽軍潰散後,他散盡家財,給了所有在編將士以及死者家屬一筆銀兩,讓他們自去謀生。
另給京中相熟的將領打過招呼,請他們幫忙安頓舊部。
可即便當年他眾叛親離,受千夫所指,也還是有人站在他身後,默默支持著他。
「你們若只懂行軍打仗,可以去兵部。」他端著一副沉著姿態,握在袖口裡的手緊了緊。
「屬下從來不是朝廷的兵,從進入黑羽大營的那天起,就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鬼!」說話者,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看著年紀還很輕。
藍夙記得這個叫周琦的年輕人,他軍中不缺勇士,但像周琦這般擅用謀略的軍師,則實屬難得。
忽而大笑著搖頭,提起酒罈子一口飲盡,胸腔里有股久違的熱浪翻湧。
在西北,在大漠,在無邊無際的狂野,在漫天亮如白晝的星辰下,他們曾一起許下誓言。
忠君衛國,守衛疆土,不容他人進犯一分一毫。
可是飛鳥盡,良弓藏……
活著的人,已經寒心,這樣的結果,不知殿下滿意否。
晚上,藍夙與舊部們大醉一場,被簇擁著回到驚羽盟在江南的一處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