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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無錯笑了笑,手腕輕晃,那串佛珠手串斷開,佛珠射出去。四扇窗戶的垂簾同時落下,屋內的每一盞燈也在同一時間熄滅。
段無錯欠身,將半掛半落的床幔扯下來,床榻之內頓時黑下來。他明顯感覺到懷裡僵了半天的身子軟下來。
他又覺得好笑。青雁分明知道他夜裡視力很好,所謂的漆黑一片只是她自己看不見,可她偏偏掩耳盜鈴,放鬆下來。他推她時,她沒再死死攥著他的衣服,很乖地躺了下來。
段無錯將有些涼了的帕子重新放進熱水裡擰了擰,繼續給青雁擦身。
青雁什麼都看不見,感官變得更明顯了些。帕子很熱,可是她卻莫名覺得隔了一層帕子的他的手掌更熱。她搭在身側的手輕輕攥著被子,暗黑既讓她平靜下來,又讓她更清楚地聽見自己一聲接一聲的心跳。
自與段無錯成婚,青雁頭一回想到未來。
先前得知要假扮公主和親,她設想的未來是躲在冷宮裡平安度過一生。那麼現在呢?與段無錯成婚時,她不是沒有想過仍舊按照原計劃,躲在王府的「冷宮」里。可偏偏段無錯對女人太挑剔,身邊根本沒有侍妾。她不覺得自己給他挑的侍女能入他的眼。
日後真的要做湛王妃嗎?
假扮之時是冒著赴死報恩的心思,能活命就是最好的結果。
她這個公主的身份是假的,便覺得這場婚姻也是假的。她從未真的當自己嫁給了段無錯。好像在她的潛意識裡,默認一切都有盡頭,早晚有被識破的一天,就算永遠不被識破,湛王妃也是花朝公主,不是她。
段無錯給青雁擦到一半,驚訝抬頭,發現青雁睡著了。
段無錯收回目光,將青雁最後的一雙玉足擦過,把帕子扔到銅盆里,坐在床邊望著青雁。長久的,靜默的。
五哥和八哥都說曾得到過太大的權力,就算放棄了一切,也仍舊會被旁人忌憚。更別說昔日留下的仇敵。他就算有一顆退隱的心,也沒人會輕易放他離開。
太多的利益糾葛,又或者太多的忌憚。
斬草除根——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
他放權的過程,也是遭遇昔日仇敵痛下殺手的過程。
可是,他還是想放手了。
遠離朝堂,遠離一張張虛偽的面孔,走遍山河,尋個喜歡的小地方,有一個家,有一個單純善良的妻子,一兒半女亦是上天賞賜。
先帝崩時,他尚未及冠,先帝便提前給了他字——佐朝。
佐,輔佐。
朝,當今聖上的字是元朝。
皇帝剛出生便被封為太子,無上尊貴。偏偏年少時體弱多病,不到十歲臥床不起,太醫都說他活不過十二。
後來,太后得了民間秘方,以手足血為藥引。
先帝妃子眾多,膝下皇兒亦多。太后當初就算仗著聖寵,也拼不過其他妃子娘家勢力。太子之位幾乎要易主。
於是,段無錯出生了。
為了做藥引,也為了搶奪皇位。
太后給他最好的教育,嚴苛到極盡病態。他必須要做到最好,以最小的年紀,比所有的皇兄都要出色。又在皇兄一次次昏迷時,用自己的血做藥引。
後來,皇帝神奇地痊癒。段無錯出生的意義已經完成,不需再做藥引,也不需要再他搶奪太子之位。只要當今聖上活著,太子之位自然是他的。
不管是為了救當今聖上的性命,還是為了增加搶奪太子之位的籌碼,段無錯都做到了。在一切如太后所願回歸「正軌」後,他便得了「佐朝」的字。
段無錯不止一次地想倘若皇帝聽信讒言來害他該多好,這樣他也有理由真正地反了,將所有人剝皮抽骨,一起下地獄。
然而現在,他不能。
與眾多皇子勾心鬥角的幼年裡,唯一對他笑的人只有皇兄。
替他頂罪,幫他說話,給他建糖室的人是皇兄。
皇兄的右手不能提重物,一到陰雨天氣會酸痛,是因為幼時替他擋過刺客砍過來的刀刃。
在段無錯眼裡,整個京都都是冷冰冰的灰色。他越來越厭惡爭名奪利的繁華京都,厭惡一張張虛偽的臉,厭惡時時堤防的戒備狀態。
他將視線落在青雁的身上,然後俯下身來湊近她,以額相抵,慢慢合上眼。
他真的,太累了。
青雁睡夢中蹙起眉心,軟綿綿地唔嚕了一句:「王八蛋……」
段無錯未起身,只是輕輕扯起唇角,勾勒出一道略輕鬆的笑。半晌,他才抬眼近距離地審視著青雁睡時的酣態。
他微眯了眼,慢悠悠地自語道:「你最好一直這麼單純善良下去。」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
青雁迷迷糊糊睡了接近一個時辰, 被段無錯喊醒起來喝粥。她喝了粥,呆坐了一會兒, 又裹著被子卷回被子裡。此時方到她往日裡該睡覺的時辰,睡起來更沉些。
段無錯從未見過一個人這麼能吃能睡。一日十二個時辰,算了算,青雁竟斷斷續續睡了九個時辰。
除了代帝出家這近三年, 段無錯的前半生都是十分忙碌的,做不完的事情讓他酣眠都是奢侈。每日也只需要睡兩個時辰,甚至忙時整夜不歇也是常事。何況他總是要求自己時刻保持清醒,即使睡著也是淺眠, 一丁點響動都能讓他甦醒過來。
就算在永晝寺的這兩年多,也仍舊不曾適應寺中僧人日出而醒日落而歇的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