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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已經睡下了,淡青色的帳子沒有合上,她背對著他,側身躺著,睡得很安靜。屋裡留了盞豆油燈,昏黃的燭光,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陸勤站著看了一會兒,如昨晚那樣,開了柜子,取了被褥出來,鋪在一旁的四足羅漢床上。也懶得脫衣,就那麼合衣躺下,酒意沖得他腦子有點昏,片刻的功夫,便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
永嘉是半夜發現,陸勤發熱的。
她本來就睡得不是很沉,那晚把話說破之後,她心裡並沒有覺得後悔,但也沒覺得多麼快意,其實那些話,她很早就想說了,起初是二郎年幼,她勸自己要隱忍,後來二郎長大了,她卻已經不想說了。
可能是憋得太久了,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最開始想出這些話時,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是報復陸勤,亦或是宣洩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但那一晚,她說出那句「陸勤,你總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後,看到陸勤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眼裡翻湧的痛苦情緒時,她並沒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感覺,她意外地平靜。
平靜之外,她又有種釋然放空的感覺,整個人一下子鬆了下來。多年心裡壓抑的委屈、不甘、屈辱,好像隨著那一句話,漸漸淡去了一樣。
對於陸勤,她既不愛他,也不恨他了,她可以很從容平靜地面對他,把他當做一個好的合作對象,她孩子的父親,除此之外,年少時那點深藏心裡,被辜負的情愫,好像都煙消雲散了。
……
永嘉睡得不沉,聽見屋裡濁重的呼吸聲時,便醒了過來,她起身點了蠟燭,羅漢床上的陸勤依然毫無反應,她覺得有些奇怪,以往她一動,他便很快睜眼了。
她走了過去,舉著燭台,借著光,看了眼陸勤,伸手摸了摸他的額,是燙的。
永嘉皺了皺眉,喊了他一聲,「國公爺……」
陸勤倒是有了反應,他睜開眼,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遲緩地應她,嗓子啞得像砂紙磨過一般,「嗯,什麼事?」
永嘉將燭台放到一邊,她看陸勤的反應,還以為他是清醒的,摸了摸一旁的茶壺,還是溫熱的,就給他倒了一盞,遞過去,道,「喝點水,你發熱了,我叫下人去請大夫。」
陸勤愣愣看著那茶盞,半晌沒有動靜。
永嘉才發現,他的眼神都是發直的,壓根不是清醒的。她也不再和他多說什麼,餵他喝了茶水,推開門,叫了一聲嬤嬤。
守夜的嬤嬤很快應她,聽見陸勤病了,趕忙叫醒了管事,去請大夫。
大夫來得很快,也就一會兒的功夫,便過來了,看診問脈,開藥熬藥,一番折騰,等陸勤退燒,已經快凌晨了。
整個明嘉堂的人,都跟著折騰了一晚上。
永嘉叫嬤嬤和眾人去歇息,吹滅蠟燭前,又走到床邊,摸了摸陸勤的額,確定他已經不發熱了,才走到羅漢床邊上,嬤嬤已經鋪了新的被褥,她躺了下去,整個人縮在鬆軟的錦衾里,幾乎是後腦一碰到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
第107章
翌日,四月四,下了細細的春雨。
陸勤出發去宣同,他回京,不過帶了百餘人的隊伍,京城畢竟是帝室所在之處,外駐的軍隊,是不可越界進入的。陸家親眷送至府外,宣帝也派了人來相送。
走到門口,一身盔甲的陸勤撩起衣袍,給陸老夫人磕了個頭,眾人自是都避開了去,唯有陸老夫人受得。她忙俯身去扶他,抓著長子的手臂,「起來。」
陸勤隨之站起,站於陸老夫人面前,任由她細細打量著。
陸老夫人抬著眼睛,仔仔細細看著長子,眼睛裡既有滿滿的驕傲,也含著擔憂。哪怕兒子再厲害,當娘的總歸是不放心的,兒行千里母擔憂,她這一輩子,除了在閨中無憂無慮過十幾年,十七歲嫁到陸家起,前十幾年替夫婿擔憂,後幾十年替兒子擔驚受怕。
她在閨中時,並不求神拜佛,偶去寺廟道觀,也不過跟著母親去。如今卻日日都要抄經念經,一日不做,就不得心安,她從來不是替自己,不過是替兒子罷了。
但怕歸怕,她從來沒攔過他們,因為她心裡知道,陸家的男人,註定是離不開那方土地的。他們不會貪生怕死,縮在繁華的京城,圖個安穩度日。陸家男人骨子裡,就流著這樣的血,伴著開國聖祖戎馬倥傯,守著邊關悍勇廝殺,保衛一方太平。
陸老夫人掩住眸中強烈的不舍,轉過臉,朝站在她身側的永嘉伸手。永嘉見狀,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低聲喚她一句,「母親。」
陸勤的視線,也隨之挪到她的身上,二人目光撞至一處。誰都沒說話,永嘉朝他輕輕頷首示意,垂下眉眼,只小心扶著婆母。
陸老夫人就那樣扶著永嘉的手,讓她和自己並肩站著,然後抬起頭,鄭重看著長子,開口道,「去吧,家裡有你兄弟叔伯們,你放心去。我和你媳婦,等你回來。」
陸勤沉聲應下,後退一步,如從前那樣,抬起眼,掃一眼陸家眾人,落至一處時,輕輕一顫,旋即垂下眼,轉身邁著沉沉的步子,踏了出去。
他穿著沉沉的盔甲,翻身上馬,跨坐在高大的駿馬之上,細細密密的春雨,落在他的肩頭。
雨幕中,陸家眾人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一直遠到看不見了,陸老夫人才依依不捨收回視線,她收起那些離愁思緒,朝眾人道,「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