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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阿芙抱到榻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慌亂無措地叫下人去喊石仲甫,眼裡只有小娘子裙裳處那抹刺目的血色,紅得扎眼,一點點蔓延開,血色浸染進錦衾,像他那些夜裡做過的無數個噩夢一樣。
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小娘子嘴裡喊著他的名字,她疼得蜷縮起身子,血還在不斷往外涌,裙裳全是血。她仿佛連意識也模糊了,他叫她的名字,摸她的臉,好像都是冰冷的,沒有任何回應。
石仲甫抱著藥箱,慌忙走了進來,等看見榻上的血,也是整個人一懵,張口驚慌道,「這怎麼會——」
陸則聽到聲音,猛地回過頭,起身一把將他拉到床邊,雙目赤紅,神色狠厲,顫聲道,「救人。我要她活著,你聽到沒有,我要她活著!」
石仲甫被嚇得不輕,面如土色,膝蓋險些軟得跪下去。他心裡再清楚不過,面前這位衛世子,看著清貴矜傲,實則骨子裡就是個瘋子,這世上哪有男子給妻子下墮胎藥的,倘是感情不合,不想要便也罷了,但他分明愛極了妻子,又要保全她性命,又要打掉她的孩子。這不是瘋了是什麼?
偏偏他瘋也就算了,還位高權重,威逼利誘,以重金富貴許他。
石仲甫心裡後悔不迭,早知今日,當初他就該咬死不答應,他是替不少婦人打過胎不假,但那是為了治病救人,而非害人性命。他一世以懸壺濟世為己任,如今卻枉造殺孽,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要讓他命喪今朝了。
他一點都不懷疑,這位夫人倘若真的沒了,他也走不出這國公府了。
石仲甫深吸一口氣,開口道,「世子,我先替夫人診脈。」
陸則鬆開手,石仲甫趕忙起身,伸手去摸那落在錦衾上的細白手腕,指尖觸到脈搏處,他如以往那樣,屏息數脈,片刻後換了只手,心中愈發疑惑,頂著陸則駭人的眼神,硬著頭皮開口,「世子,夫人的脈象還算平穩,照說不該出現此等厲害的崩漏之症。藥方乃我祖上傳下,世代相傳,沿用至今,實在未曾出現過此等情況。」
陸則冷冷抬頭,語氣淬著冷意,「石仲甫,我不想聽這些,我再說一遍,我要她好好的。她好好的,我許你全族富貴,保你子孫無虞。你聽懂了麽?」
「是、是。」石仲甫忙應下幾句,想去擬方子,他畢竟是治婦科的高手,這種懷著身孕下身出血不止的情況,少說遇到幾百次了,對症下藥總是不難的,他轉過身,卻又遲疑了一下,「世子,還有一事。夫人腹中胎兒,是留還是……」說著,怕陸則不耐煩,忙解釋道,「倘您還是堅持要墮,便一併去了,也好免去夫人再受第二次苦。要是留,我這方子便要避開傷胎的藥材。現下情況不明,如若不是非墮不可,為著夫人安危考量,便還是留最好。只一旦留了,那些藥是再吃不得了……」
石仲甫也是賭,他本就不想造此等殺孽,當大夫的多半有些信鬼神天命的說法,本來要吃七八日,等孩子慢慢地沒了氣息,才徐徐引出死胎。傳了幾代的方子,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可見這孩子命不該絕,閻王爺不肯收去。
他便更不該助紂為虐,做此等有損陰德之事。哪怕脈象看不出什麼,也索性往嚴重了說。
石仲甫說罷,屏息等著陸則開口,沒有過許久,便等到了陸則的回答。
他閉了閉眼,張口只說了一個字,「留。」
石仲甫鬆了口氣,忙應下,退去外間擬方子。屋裡沒了聲響,江晚芙仍舊閉著眼睛,下半身濕漉漉的血還在淌,褲腿貼著她的肌膚,潮膩濕冷,但這些不適,遠沒有她剛才從陸則和石大夫口裡聽到的話,來得讓她難受。
她睜開眼,陸則就在她面前,朝堂上縱橫捭闔、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伏著身子,捧著她的手,額抵著她的手背,有什麼濕潤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陸則幾乎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他仿佛永遠無所不能,永遠強勢得讓別人畏懼,可為了她流淚的人,卻可以遊刃有餘地策劃這一切。
真的太荒唐了……
江晚芙閉了閉眼,收起心裡那些軟弱的念頭,用力將手從男人手中收回來,她語氣平淡地叫他。
「陸則……」
陸則聞聲抬起頭,江晚芙亦抬眼與他直視,很輕地道,「剛開始查出藥有問題的時候,我真的沒有懷疑過你。你是孩子的父親,你怎麼會害他,你應該和我一樣期待他的出生才對啊……可是,所有的可能都排除了,石大夫是你的人,藥是你親手遞給我的……」
江晚芙覺得鼻子酸得厲害,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她不想在陸則面前太軟弱的。
她自小受過的教養,從小的經歷,養成了她如今的性格,在愛她的人面前,可以軟弱、可以撒嬌、怎麼樣都可以,但在害她的人面前,她越軟弱、越求饒,受到的傷害只會越大,別人只會越有恃無恐。
但這個時候,眼淚根本是沒法忍住的,那些理智的分析,忽然一句也說不下去了。江晚芙怔怔看著陸則,沒有說下去,只是很輕地問他,「那個時候,把藥遞給我,看著我喝下去的時候,你在想什麼?是為那個正被父親親手抹殺的孩子難過,還是為我沒有一點懷疑就喝了藥而感覺輕鬆,還是兩者都有呢?你心裡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