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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齊聲應是。
永嘉公主陪老太太回福安堂,僕婦收起濕漉漉的油紙傘,歸攏至立柱邊的傘筒子裡,雨水順著筒子底部開的小孔,流了出來,順著台階,又流到庭院裡去,滲進泥里。永嘉扶著老太太進了屋,陸老夫人卻沒讓她走,握著她的手,抬眼慈祥看著她,「公主陪老身去敬一柱香吧。」
永嘉自然不會拒絕。
她同陸勤之間,或許有誰對不住誰,但陸老夫人對她,卻只有恩情。當年她進陸家的門,身為婆母的陸老夫人,本該最可能為難她的人,卻是第一個、毫無芥蒂地接受她。這份恩情,永嘉永遠銘記於心,哪怕後來她與陸勤離心,但對陸老夫人,她只有感激。
僕婦準備好後,來請二人。二人進去,陸老夫人沒嬤嬤動手,自己取了一柱香,就著三清神像前左側的蠟燭點燃,雙手輕輕前迎,火苗便滅去了。她將手裡那一柱給了永嘉,自己又另取一柱。
二人恭恭敬敬拜過神像,永嘉起身,接過老夫人手裡的活,用浮塵輕輕掃去神像前的灰,其實此處每日都有人灑掃,哪裡來的灰。不過是陸老夫人的習慣。
二人忙完,出了門,沿著廡廊往正房去,沿途沒什麼僕婦,庭院裡一棵參天的銀杏,兩人合抱。小池塘里栽種的荷,還遠沒到開花的時候,青瓷碗大小的荷葉,碧綠碧綠,浮在池塘水面之上,撥開綠藻一般。
到正房的門口,陸老夫人停下步子,回身看了看伴在她身側的永嘉,她想到自己初次見她,是在她七八歲的時候。宮裡子嗣不豐,養皇子公主便格外精細,怕夭折的緣故,三周歲之前,連名諱都輕易不得提的,怕被閻王爺聽了去,故而她雖很早就知道,先皇后生了位公主,卻是在五六年之後,才真正見到傳說中的公主。
還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白白嫩嫩,嬌小秀氣,穿著件杏紅對襟寬袖的襖,斯斯文文,脖子上掛著鑲了寶珠的銀項圈,性子好得出奇,見人就笑。皇后愛得不行,一直抱在膝上,不捨得放她下去。
她生長子的時候,傷了身子,不能生了,一直想要個女兒,只可惜幾個姨娘停了藥,生的卻也都是兒子,便格外眼饞旁人家的小娘子,尤其模樣好,性子也好的。當然,小永嘉是皇家貴女,自不是她眼饞得來的。
她那個時候,怎麼也沒想過,永嘉會成了自己的兒媳婦。
人跟人的緣分,真是說不準的東西……
陸勤不過見了永嘉一面,便忤逆他祖父,執意要尚主,挨打、罰跪……祖孫兩個比誰執拗,最後,還是老的服了軟,低了頭。她當時正要豁出去,替兒子求一求公爹,兒子就被放出來了,一瘸一拐來找她,肆意張揚,「娘,兒子的婚事,就勞您操持了……」
她當時又生氣又心疼,替他擦藥。脫了褲子,膝蓋腫得不成樣子了,後背全是鞭痕,看得出不是一回打的,有的已經潰爛,有的還是新傷,疊在一起,沒有一處好肉了。
後來,他如願娶了新婦,尚了主。
她看著夫妻倆琴瑟和鳴,心裡其實是高興的,她和夫君公爹不一樣,她是當娘的,兒子有沒有出息,她不是那麼在乎,平安、開心,對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但男人的想法,終究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忽的一日,陸勤來找她,求她相看幾名女子,她氣得打他,她看得出,陸勤喜歡永嘉,甚至是愛她,只要她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根本容不下別人。
她打完他,跟他說,「她是你求來的,你不好好待她,卻要這樣作踐她。女人的心看似軟,實則硬,她對你傷了心,就再不會愛你了。」
陸勤埋著頭,沉默聽著,半晌才抬臉,「母親,她已經答應了。兒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如此。」
在男人心裡,終究是握在手裡的權力,更為重要。她雖覺失望,卻終究是他母,替他相看了幾名女子,而後他擇了一人,納妾、生子,她眼睜睜看著夫妻二人,從新婚時的你儂我儂,變為如今的相敬如賓。
……
憶及過往,陸老夫人心中長嘆一聲,她握住永嘉的手,喚她一聲,「公主。」
永嘉抬起眼,眉眼溫柔嫻靜,望著婆母,「母親有什麼吩咐?」
陸老夫人只慈祥一笑,搖搖頭,「也沒什麼,只是近來晨起,覺得身子甚重,請了大夫來瞧,也看不出什麼。他們不敢說,我自己心裡卻是知道的,也沒什麼,就是老了。人老了,都是這樣的,哪一天,說不定就起不來了。」
永嘉微微皺眉,回握住婆母的手,「母親,我請宮中御醫來給您看看。」
陸老夫人並沒駁她的好意,只笑了笑,用力握住永嘉的手,誠懇道,「今日送國公出門,我想起自己年輕時候,送公爹、送老國公,到如今送國公,送了幾十年,黑髮都送成白髮了。哪一日,我要是送不動了,這事,就託付給公主您了。」
永嘉眉眼輕垂。良久,輕輕應了一聲,「好,母親。」
這並沒有什麼。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陸勤分開,這無關她愛他或者不愛他,她嫁給他起,就註定了的。除非劉皇室沒了,或者衛國公府沒了,但一個是她的母家,哪怕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一個是她待了幾十年的地方,哪怕曾經帶給她很多不好的記憶,她仍然希望,兩方能夠長久地共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