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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致聽得鼻子一酸,抬手替淚眼漣漣的生母擦了臉,低聲道,「兒子知道,兒子不怪您。」
夏姨娘自己擦了淚,露出笑,眼角有細細的皺紋,笑起來就很明顯,「不說這些了,今天是喜日子,不該哭的。姨娘就是太高興了,一想到你就要成家了,就心裡高興。姨娘也不盼你當什麼大官,平平安安的,夫妻和睦,膝下有兒有女,姨娘心裡就知足了。都這麼晚了,姨娘該回去了,你早點睡,明日還要去上值。」
陸致起身,「我送您。」
送到月門外,夏姨娘就不要兒子送了,硬叫他回去,陸致答應了,她才帶著個嬤嬤走了。
陸致在月門外站了會兒,肩上落了些雪,寒意都鑽進骨頭縫裡了,他才回過神,朝回走。
采紅在廡廊下,見他回來了,便屈膝福身,「大爺今日是歇林姨娘那裡,還是……」
陸致搖搖頭,「我去書房。」
采紅應下,很快叫僕婦送了爐子進書房,又怕自家主子要留宿書房,還抱了床錦衾,把書房裡的榻鋪上了,拍的鬆軟了,才要退出去。
陸致正坐在書桌前發怔,聽見腳步聲,抬了眼,見采紅正要退下,倒是喊了她,「你上個月告假,說你娘病了。如今可好了?」
采紅自是受寵若驚,忙道,「回大爺,奴婢娘好多了。您給的銀子,奴婢哥哥拿去請了大夫,吃了半個月的藥,現在能下床了。奴婢想,銀子不能叫您出,這樣不合規矩,奴婢這個月起,月銀就不要了,反正吃住都在府里,也花不了什麼。」
陸致好歹是府里的大爺,怎麼會缺那麼點錢,采紅、採蓮兩人,伺候了他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幫一把算不什麼。所以,他只搖搖頭,「不用了。」
說完,不等采紅開口,便道,「下去吧,不用守著了。我今晚就宿在書房了。」
采紅屈膝應下,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隨著門被關上,屋裡徹底靜了下來,書桌臨窗,推出去就是竹林,如今冬日,竹葉落了大半,風一吹,竹枝碰撞,窸窸窣窣的聲響。陸致發了會兒呆,走到博古架邊上,蹲下身,取出香囊,抖落一枚鑰匙,打開最底下抽屜上的鎖。
鎖舌彈開,抽屜被輕輕拉開,露出裡面一卷畫軸。
沒有裝裱,只是一卷很素的畫紙,被小心捲起,用一根綢緞繫著,小心被主人珍藏在最難找到的地方。
陸致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取出那一卷畫,起身,回到書桌前,徐徐展開,剛好鋪滿半個桌面。
他垂下眼,怔怔看著畫上的人,女子站在甲板上,穿著青綠色繡芙蓉枝對襟襦衫,素白繡芙蓉花裙邊的羅裙,背後是巍峨群山和波光粼粼的江面,裹挾著濕氣的江風,吹開她的帷帽,烏黑亮滑如上好綢緞的長髮,被江風拂起,露出帷幔底下那一張臉。
色若芙蓉,肌膚雪白,眉如遠黛,唇似桃李,微微含著笑,眸似春水,盈盈睫笑。
底下有筆跡潦草的落款。
十一月初九夜。摘星樓。
那是二人成親那一天,他沒醉,卻在眾人散去後,去了摘星樓,摘星樓里,他喝得爛醉,發泄一般,畫了這幅畫。
他的畫技,一向比不過二弟,常常被老師說過於拘泥死板,少了些靈氣和意氣,這一副他醉酒時所作的畫,卻全然沒有那些毛病,畫裡人那樣鮮活,鮮活得猶如下一秒,就會從畫裡走出來,盈盈朝他屈膝,如初見時那樣,喚他一聲。
大表哥。
哪怕隔了這麼久,再看這幅畫,陸致仍是心頭一顫,閉了閉眼,緩了良久,才睜開眼,取過那副畫,一角湊到燒著的鎏金燈邊,紙本就乾燥易燃,火舌一下子舔上了畫紙。
巍峨群山、江面、船隻,很快被燒去,在那火舌即將燒到畫裡人的臉時,陸致忽的撲滅了那火。
他頹唐坐回了椅子裡,看了眼那畫裡含笑望著他的小娘子,在心裡朝自己道,最後一晚了。
這是最後一晚了,過了今晚,他再也不會對自己的弟妹,存有這樣齷齪的念頭,但是今晚,他不想燒了這幅畫。
只當最後一次的放縱了。
陸致沒有再燒那副畫,他用袖子掃去那些帶著餘熱的殘灰,將畫平整鋪在桌面上,垂下眼,細細看著。
……
梆子敲過幾聲,紅杏進屋,見姨娘還坐在梳妝鏡前,小心走過去,低聲詢問,「姨娘,早點歇息吧……」
林若柳沒回頭,怔怔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大表哥呢?」
紅杏抿抿唇,小心道,「聽采紅姐姐說,大爺今晚有事,就不過來了,要歇在書房。」
林若柳聽得有點想笑,今晚能有什麼事,定親的日子,高興還來不及,能有什麼事啊?但她沒說話,連張口都覺得有點累,她只是站起來,朝外走,紅杏要追,她也只一句,「別跟著。」
出了跨院,她朝書房的方向去,門外沒有人守著,林若柳也沒在意,徑直推門進去。
她來的路上,心裡充斥著難過,她很想問問陸致,是不是有了正妻,便不要她了,可到了地方,看見一身單薄的錦袍,趴在書桌上,沉沉睡著的陸致,她的心,一下子軟了。
這是她愛慕的人,哪怕是做妾,都要在一起的人。
她那樣喜歡他的,怎麼捨得他為難?
林若柳瞥見掛著的披風,走了過去,取下來,走到書桌邊,正想輕輕給陸致披上,眼睛掃到他手肘下壓著的物件時,整個人一愣,身上驟然一股寒氣,沿著她的脊椎,一直攀到後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