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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也不敢多說,他沒伺候過陸則,不知他的脾性,見他問了,才敢說上幾句,也不敢添油加醋,說上這麼多,也不過是想著,在陸則面前給求求情。
陸則聽了,沉默了有一會兒,才開口道,「知道了,無需罰她。」
管事自是替呂媼謝過陸則,才退下去了。
陸則在宣府,攏共留了不過五六日,第七日上,隨他來宣府的三大營便已整裝待發,欲朝保定的方向走了。保定如今事情也已了結,蒙古瓦剌聯軍主力於宣府被父子二人重創,本就元氣大傷,瓦剌內亂本就未絕,如今外侵受挫,矛盾更是進一步激化,老可汗十幾個兒子,已經兵戈朝內。
來自北部騎兵的威脅,短時間內已經不復存在。保定本就設了衛所,又有陸則先前從中斡旋,救災之急已過,大抵是沒什麼事要他做了。
陸勤一貫極忙,這一日卻也抽空來送他。父子倆這些年聚少離多,但陸家人早已習以為常,父子二人又是心性堅韌之輩,並沒什麼不舍情緒。
送到一處里亭,陸勤便主動停下步子,道,「我便送到這裡了。」
陸則站在父親身側,不知何時起,他已經同父親一般高了。自他有記憶起,父親便是一個,著精鐵盔甲的、冷著面孔,待他嚴厲勝其他兄弟幾倍的存在。沒有哪一個孩子,會不崇拜他的父親,就如他們天然去憐惜保護柔弱的母親一樣。他也不例外,待他長大些,明白皇室與陸家之前那岌岌可危的,卻被一樁婚姻、一個孩子維持住的平衡,他便漸漸回過味來,那些嚴厲,遠比他先前以為的期許、厚望、期盼,更為厚重。
陸則偶爾回憶過去,無趣的幼年經歷中,也偶有幾個片段,能掠過他的心頭,隨著年歲的增長,已經很少想起,但他仍記得,他第一次正式面對陸家族人。是太、祖父的葬禮,他尚年幼,因長輩去世,進宮念書的課也停了幾日,他與兄弟們在靈堂,當時最小的陸機甚至還未出生。父親從滿是雪白靈幡的堂院進來,叫了他的名字。
他起身,離開幾個兄弟,走到父親身邊。父親依舊是平日裡那張冷硬的臉,沒說什麼,帶著他朝外走,對於那時的他來說,堂屋那段路,落著雪,雪白地看不見一點塵土,仿佛是很遠的。一直走到門口的地方,父親轉過身,蹲下身子,第一次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他對他道,「則兒,你是世子,等我死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裡面的那些人,身上流著和你我一樣的血,跟你一樣姓陸,但人都有私心,或源於欲望,或始於恐懼,這無足輕重。就如狼群,只要你做得了頭狼,剩下的狼,自然會跟隨服從,以你唯首是瞻。」
父親寡言,很少同他說這樣多的話,當時年幼的他,既激動又不解,胸膛卻仿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沸騰一般。
後來的事情,反倒沒那麼清晰,大抵是順利的。他那時尚不知屋裡的那些族人,有多忌憚他和母親,蓋因他生下來就被封為世子,他便也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本來就該是陸家的「頭狼」。
如今想來,那時是在太小了。
……
陸則的思緒,從過去的記憶中抽離,看了眼面前同自己一般高的衛國公,沉默片刻,開口道,「兒知您英勇善戰,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祖母年衰,力有不逮,母親一貫體弱,亦無力操勞,兒亦剛成家,尚不穩重,闔府上下安危,還繫於您肩……您多保重身子。」
陸勤跟兒子不親近,被他一番話說得也是一怔,內心倒覺出幾分暖意。
自離京前夕,同永嘉那一夜的爭執,與其說是爭執,倒不如說二十餘年來,一直為劉皇室隱忍沉默的永嘉,道出了自己多年內心真正的想法。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的假象,他這些年的自欺欺人,一併砸了個稀爛。
這次到宣府,跟以往並無不同,兵是用慣了的兵,訓練有素,不過剿個匪而已,居然能叫他受傷。其實他這些年已經不大受傷了,不像初出茅廬的時候,那時候是真的不怕死,千軍萬馬也敢往裡沖,少年人意氣風發,生死無懼。大抵是九死一生的次數多了,對於危險,冥冥之中,就有種極其敏銳的感覺。
但這一次,槍頭刺穿甲冑,他才回神躲避。自是沒躲過去,傷不算重,倒是把府里伺候的下人嚇得不輕。
倒也不是生了什麼尋死覓活的念頭,他自知自己並非那等多情人,富貴閒人才有傷春悲秋的資格,他這樣的,便是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他死了,北地這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怎麼辦,陸家怎麼辦,母尚在,妻孱弱……永嘉與他雖生嫌隙,但他護她周全之心,一如當初,他死也死不清靜的。陸則雖是他一手教養出的,他知道自己這兒子多有本事,他要是死了,他拼死也會扛住這些,但他是老子,哪有當老子的一了百了,把爛攤子甩給兒子的,這樣沒擔當的事,他也做不出。他便是給陸則留,也是給他留一個人心安定的陸家軍,斷然不會讓他接一個搖搖欲墜的爛攤子。
只不過,他那時,確有幾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意興索然,乃至於那樣命懸一線的時候,走了神,受了傷。
自他想通這齣,便也盡力開解自己,邊關九鎮,皆治於他麾下,庶務繁雜,即便各處設官,他也不得空閒,一忙起來,倒也不去想那些了。
但這些話,他自不會同陸則講,如今聽他這些關切話語,心中確得了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