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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國師找到了失蹤許久的小皇子,皇帝激動得兩天沒能安寢,一直在宮中尋找能讓小皇子居住的宮殿,一事一物都要自己親手布置,生怕有所疏漏。
站在一旁陪侍的太監笑道:「陛下的拳拳父愛,想必小皇子定然深為感動。」
「何談感動。」皇帝低頭撫弄著花瓶上的紋路,無不悵然,「他在外流落多年,受盡了苦頭,心中說不定如何怨我。」
太監好言相勸:「陛下,小皇子能回到您身邊,應當是欣喜才是,怎會生怨?」
皇帝搖搖頭,心下嘆息:「他心裡怨我倒是其次,只希望他能體諒我一片苦心,別對我心中生恨……」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殿外有人來報。
「陛下,人已經到了。」
皇帝一掃臉上陰霾,把還未插完的花遞給身邊的太監,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太監笑著祝賀道:「恭喜陛下得償所願。」
皇帝撣了撣龍袍,臉上喜色藏不住,率先走在前面。
「走,跟我去見見!」
宋硯攥著那枚玉玦,瘦削的身影立於柱旁,如修竹般挺拔。
紫宸殿中的物事幾乎在瞬間喚醒了他五歲前的記憶。
總是一襲華服的娘,時常來尋他玩的舅舅,還有那個總是不苟言笑看著他的人。這些從來只存在於他夢境的片段連接起來,讓過往一切顯得無比清晰。
他指尖揉著玉玦,不禁啞然失笑。
世事總是充滿巧合。想必那國師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找來的就是當年那個失蹤了十二年,不對,是死了十二年的皇子。
「是啊,是朕的孩子!」皇帝含著老淚,步伐如飛地走過去,拉著他看了又看,不停點頭。
「你瞅瞅這眼睛,是不是和朕一模一樣?」
太監笑,「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可不是一模一樣。」
皇帝拉過宋硯的手,掀開一角。一朵拇指大小的墨梅印記開在手腕上,栩栩如生。
「沒錯,沒錯!硯兒當年出生的時候,手上也有一塊梅花印記!」
國師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心頭顯出隱約的懷疑,但沒想多久,思緒很快就被皇帝打斷。
「國師一出馬果然非比尋常啊。」皇帝捋捋鬍鬚,喜不自勝道:「今日我們父子二人能夠團聚,全靠國師殫精極慮,朕要重賞!」
灰袍道人微微躬身,「多謝陛下。」
皇帝走到殿前,給宋硯賜座。
「來,跟朕說說,這些年你都如何過的。」
國師嘴角微勾,退了下去。
宋硯言簡意賅說了幾句,將過往十二年的記憶草草帶過。對他,他能勉強維持一副好臉色已經很不容易。
等他說完,高位上的人開始事無巨細講起過去的事,表情悲痛如有實質。
宋硯淡然聽著,並未表露太多。並非是喜悅,而是恨意。
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了五歲之前的記憶,表情定然很精彩。
五歲之前,他很少見他。只聽宮女們說起最近哪家小姐又進了宮,得到了陛下的專寵。娘總是一個人站在殿前,默默往北看,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娘從來不讓他叫母后,只是讓他叫娘。
宮女還說陛下近來有廢掉他娘的打算,有的要收拾細軟逃出宮,還有的在探聽著找靠山。後來,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住的地方不是冷宮,卻勝似冷宮。
再後來,一場大火將汀蘭殿燒得一乾二淨。
舅舅把她救了出來,費盡周折送到北疆。為了讓他好好活著,宋家全家被殺,舅舅身亡命殞,無處葬身。
娘也上吊死了,臨走時說了最後一句話,讓他離這宮廷越遠越好。
可是他陰差陽錯,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個滿是痛苦回憶的太極宮,見到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
這個人坐在高位上,故作深情緬懷這那些過去。殊不知這美好的表象之下一旦揭開,全是痼疾爛瘡。
「當年宋家劫走了你,後來更是了無音訊,朕整整找了十二年,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這宮中你有什麼事,找皇后......找我就是。過幾日便隨眾皇子入國子監,讀書習禮。」皇帝自認為想得周全,這孩子一直在外受苦,對他不熟悉,還能找個機會增加增加感情。
「多謝陛下。」
宋硯行了一禮,禮數周全,挑不出一絲錯處。自始至終,他都鮮少說話,仿佛一個與之無關的旁觀者。
皇帝見狀一噎,想起國師在信中說他在縣學求學,才學兼優,當時還以為是他在刻意安慰。現在看來,這話不假。
他裝作無事清了清嗓子,雙手背在身後道:「住處朕已經讓人給你收拾好了,就在太液池以西,至於汀蘭殿......那裡都被燒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再去。」
談及汀蘭殿,他目光閃躲。
宋硯捏著玉玦,他在這裡訴了半個時辰衷腸,卻對他娘一字未提。
這樣的人,竟然拿著深情做標榜,難怪如今國家亂成這樣。
宋硯垂眸,目光停在他有幾分落荒而逃的背影上。
世間有一種東西最難彌補,那就是愧疚。他在這位置上心安理得過了十二年,何嘗不知他娘是因他而死,所以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才會顯得格外心虛。
這對他而言是一種懲罰,不過,他倒是不介意利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