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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站在船中段,船頭立一支竹杖,最頂橫出一截,上挑一盞豆燈,其光暈黃,映在他冷硬的面上。
「天蟬子,九紗丸,紅薰草,除了這些,辛越還服過、用過什麼?她的身體還有什麼隱憂?」
陸於淵對他查出天蟬子而不是天蟬血一點也不意外,對著顧衍,他總是在棋差一招和穩操勝券中反覆變換,如今正是他占上風的時候。
陸於淵笑意更深,道:「你現在問這話,會不會太遲了些?」
顧衍未答,目光定在他身上。
烏色小篷船外簇擁著重重疊疊的流霜花,流霜花花盞只有巴掌大,玲瓏玉色,花瓣邊沿是一圈由淺至深的紫,神秘又妖冶,月下開,日出謝,晴夜開,雨夜歇,真是一種慵懶又規律的奇花。
陸於淵搖了下頭,從這片花海靜湖中坐起身,釣竿丟到一旁,姿態不羈,面容卻十分認真:「把她送回來給我,我能保她長命百歲,沒有隱憂。」
「送回來?你在說夢話?她是吾妻。」
陸於淵站起身,身下小篷船發出微微晃動,流霜盪出一圈紫。
「對,她是你妻子,是四年前,你親自送上死路的妻子。別跟我說什麼陰差陽錯,無法萬全,那又怎麼樣?你怎麼不想想,天命讓你們分開,如今你要把她留在身旁,只會害了她,再一次,害了她。」
顧衍看向遠處,山巒沉在暮色里,一片起伏墨浪,沉了一口氣:「我們的事不需外人置喙,我今夜來,是問你她的身子還有什麼隱憂?」
「想知道?」陸於淵手指左側遠處,「我要崔家,要江寧,你給不給?」
再次橫劃一片,「我要八里廊,要三水十八彎,要紅河谷,要雲邊十六城,你給不給?」
顧衍冷笑一聲:「你要崔家,要江寧,要天下,下一個要的就是辛越。陸於淵,你當我是辛揚?」
「那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沉默片刻。
一盞小小的流霜蓮被水流推著,忽地碰在船頭,微薄之力撼動不了扁舟分毫,反而向後盪去,復又融入一片流霜花海中。
顧衍忽然道:「她身子受不住槿上茸,我添一味小鸞黃為客,小鸞黃藥性霸道,才能壓住槿上茸的毒性,同天蟬子會否相衝?」
陸於淵很快問道:「小日子?」
顧衍點頭。
陸於淵沒有遲疑:「不會。」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陸於淵忽然道:「你當知道九紗丸的藥性。」
顧衍斂眸:「嗯。」
「整整七十顆九紗丸,讓她比常人更怕受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即便如此,也不放了她?」
「不放。」顧衍緊抿著唇。
陸於淵涼涼道:「有朝一日,她知道此事,又是一重傷。」
「顧衍,四年前,劍是你刺的,那些人是沖你去的,她原本應該成了雲城風沙中的一抔土,就沖這個,老子看不上你,最配不上她的,就是你。我不會看著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姑娘,繼續待在你身旁。」
「可她不愛你,陸於淵,她這輩子都不會愛你。」
「但她跟我在一起很快活,」陸於淵不在意地攤手。
「再過個幾年,你對她來說,也不過心底一個模糊的人影,想起來的時候疼一疼,但有我在,她會越來越少想起你,直到連你長什麼模樣也想不起來。人要向前看,她花了三年懂得這個道理,三年後又被你拽回去,生生再把瀕死的痛回味一番。顧衍,我給她快意人生,給她安穩日子,讓她少病少痛,你給她什麼?」
顧衍寒聲:「她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給她什麼人生,她自有自己的人生。你或我,不過是她其中一個選擇罷了,她十五歲時選了我,二十一歲時選了我,她往後一輩子,都會選我,而我,我不會讓她覺得自己選錯了。」
顧衍什麼都給了她,可她呢,依舊活在自己肆意又天真的世界裡,從未想過要把旁人給她的東西當成倚仗,唯一一次用起來時,還是為了三個人闖永夜底牢,做得她渾身不暢快。
人都嚮往世外桃源,而她自己,就活成了一個桃源。
顧衍擺了個手勢,長亭調轉舟頭,顧衍今夜的目的只有一個,回身道:「告訴我……她的身體還有什麼隱憂。這個國,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換一個,我能做主的,我給你。」
半湖粼光半湖玉。
靜謐間,陸於淵腳下的小篷船忽地向下吃水,夜空中一片幽藍驟然騰飛,倏忽之間到了對面船上,以手為刃直劈顧衍面門。
腳下小舟不住起伏微晃。
顧衍腳步未動,上半身後仰躲過一擊,橫斜拍出雷霆一掌。
陸於淵雙手交結,擋在身前,旋腿飛起,掃他胸腹,衣袍獵獵作響。
顧衍握拳劈下,拳勢未收,直直擊往陸於淵要害,陸於淵腳步輕點,後退幾步,踏在船首一蹬,借力回到了小篷船上。
船頭懸著的豆燈還在搖晃,瞬息之間,纏鬥已止,快得像一場幻覺。
陸於淵忽然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顆藍珠,在夜光中激射而去:「吃了它。」
顧衍抬手接下,捻開外層一圈瑩藍,露出裡頭一顆漆黑藥丸,沒有遲疑,即刻吞了下去。
長亭憂心不已,撐篙的手往前抬了一下,不敢妄自開口。
可一旁的辛揚早在二人動手時便跳了起來,催著白七撐篙划過去,高聲嚷道:「你傻啊!什麼玩意,讓你吃就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