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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刻低聲:「他遇到了那二當家?」
「是啊。」糙漢沉浸在追憶里,不曾發現了身邊兩人的異樣,「二當家那人,生著一副純良的好皮囊,可誰知道山匪們的壞點子都是他在後頭出呢。他比大當家更像個賊首,定下的規矩沒人敢違背,曾有山匪良心發現想離開據點,當時就叫他抓了回去,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把人折磨地死去活來。」
他指指自己眉尾一道長疤感嘆:「這疤就是他忽然暴怒劃出來的,他人喜怒無常,安靜時看著莫名可憐,一怒就極其可怕。那麼多人都怕他怕得腿肚子發抖,就大當家真心實意把他當兄弟。」
「說起來也是湊巧,二當家竟然也叫賀如鈺,也真是稀奇。」
「怎麼個稀奇?」
「小兄弟不知道吧,這名字釘在蘆城的恥辱柱和詭事錄上。」糙漢搖著頭,「好幾百年前了,國都叛國賊的兒子一路逃到這邊境城來,妄圖想逃出去。後來那人叫官軍抓回來,未免夜長夢多,就在蘆城裡行刑。」
糙漢抬手比劃斬勢:「定了斬首之邢,當時居民們都以為刑罰不夠,追著刑車到刑場,恨不得踏碎其身。可奇怪的事發生了,那一刀下去後,叛國賊的頭顱不見了,就剩個身軀跪在上面。青天白日,瘮人得很……」
周刻安靜聽著,一邊潛離握住了他的手,體溫極低。他回握住,試圖替他暖起來,卻是於事無補。
或許是因他自己也發寒的緣故。
官衙到刑場不遠,他們沒走多久就到了。刑場上押跪著一列賊首,排第一個的估計就是那大當家,還在激憤大罵。他越激動圍觀居民便也越激動,撿著西紅柿和雞蛋砸過去。他人被砸得狼狽,又轉頭囉里吧嗦地追問其他賊首。
隔得遠,周刻也聽見了那追問——「如鈺呢?」
賀如鈺早已走啦。
「小道士……回去吧。」潛離低著頭緊緊抓著他的手,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潰。
周刻轉身將他抱進懷裡,捂住了他的耳朵:「別聽。」
身後——
「午時三刻到——行刑!」
狐妖的識海萬丈狂瀾,小道士閉上眼運轉靈力,與他神魂同,與他記憶共,去看三百年前的行刑。
*
三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冬末春初的晴天。
頂著賀如鈺之名的叛國賊被押往刑場,一路而去,道路人相擠,萬民拿著各種東西往他身上砸,連帶無數咒罵。賊首坦然接受,不躲也無處可躲,來到刑場下車,一身髒污與傷痕。
劊子手等著午時三刻,百官等著繩之於法,萬民等著天理昭昭,賊首什麼也不等。
人群中忽然傳出訝然聲,賊首勉力抬頭,看見那狐妖換下白衣著紅衣,拎著一壇酒而來。
所有人為那絕世而寂靜,也為這萬中獨一來為叛國賊送臨別酒而寂靜。
他來到他面前蹲下,揭開酒封,倒了一杯遞給他。
他雙手在背後綁住,低頭咬過那杯盞,仰頭一飲而盡。
圍觀者反應過來,有人帶頭大罵一聲叛徒,手上的東西砸向受刑者和送別者。
紅衣人不為所動,背後不設防,一點妖力護住手中酒,斟滿三杯給他,他咬過這三杯全部飲盡。
狐妖沉靜斟著,目光亦沉靜,指尖卻發抖。
一杯敬你俯首認罪。
一杯敬你忠義兩難。
一杯敬你黃泉走好。
喝過三杯,他自己提起酒罈,在赴死者眼裡,身後萬眾唾罵丟擲里,旁若無人地將剩下半壇烈酒灌盡。
這一壇敬我沉淪誓約,長路無言。
飲盡,他放下酒罈嗆得撕心裂肺,抬眼和赴死者對視。偌大天地只剩一人一妖在刑場上下共負罵名,浩大喧囂里絕對寂靜。
午時三刻到,行刑聲起,賊首終究一字不出,狐妖起身後退,水珠凝在眼角。
賀如弦最後看他一眼,唇形無聲:「走吧。」
他低頭,日光凝在刀下,蓄勢一刀揮下。罌粟四去,開滿狐妖的紅袖。
狐妖接住滾落下的頭顱,腳尖一踏,刑場時間在此定格。
萬民將要撲上去踐踏其身骨,卻發現叛國賊的頭顱消失不見,只留一具無頭的軀殼和噴濺在地的鮮血。
午時四刻,恐懼瀰漫在刑場,那無頭身軀到底無人敢踐踏,跪在刑場上受日曝風吹。
而十里之外,紅衣狐妖抱著頭顱,埋在一株還沒有花開的桃花樹下。
春來了。
我的送別酒一滴不剩。
第55章
冬去, 一行人在蘆城滯留,城中百姓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地準備過新年。
官衙里抽空辦了場慶功宴,周刻等人也受邀在列, 宴上熱酒一杯接一杯, 他接過飲下, 也不再覺得烈酒燒喉,辛辣里有著別樣的催眠式的痛快。有趣的是五人里一個個都悶著喝酒, 潛離慢慢品著,與人聊天時含笑,桌子底下的手和周刻相牽。
宴席上, 夏宿雨在一眾官軍里顯得特別,她亦束髮著騎裝,或許是重擔卸下後確實高興,開宴時就一連喝了三大碗的烈酒。那線人糙漢大哥在她身邊攔著, 夏女官只笑:「我痛快!今夜不醉不歸!」
周圍官軍起鬨:「大人覺得哪件事最痛快啊?」
夏宿雨一口悶了半碗,瞟了身邊一眼,眼睛裡的淚光一閃而逝, 隨即繼續豪爽地笑起:「夙願以償,哪哪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