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白日迎親,戌時成禮。
不過和親並非一般嫁娶,大典上還有兩國的合議文書要交接。所以他們到達鏡城南的時候,正好是午時,段德祐準備的吉毯由兩個小廝推開,紅地描合歡金邊的毯子順著他們要走的道路一寸寸延展。
城外的道路不似城內平坦,有些坑坑窪窪。
即便轎夫已經走得很慢,但穩穩坐在轎中的凌冽還是被晃得有些頭暈眼花。
教內的橫凳上鋪滿了瓜果,他身上也被喜婆灑了許多紅棗、桂圓和花生,花轎四壁遮擋,他只能隱約從前面的轎簾縫兒中看著外頭正紅色的吉毯,聽著耳畔黃鳥清啼和那隱隱傳來的獸鳴——
在京城時,元宵打聽來消息說,蠻國喜歡操縱野獸戰鬥——獅子老虎、豹子豺狼,甚至還有戰象。凌冽沒見過那麼多動物,父皇和皇兄的百獸園裡,他也就見過西域貢來的花豹和在北境戰場上見過的戎狄野牛。
大約想著野獸的緣故,風中傳來的味道里,凌冽漸漸嗅出一股獸類的腥臊來,他皺了皺眉,卻因身上鋪著喜果的緣故,沒辦法抽手掩住口鼻。
被這味道一熏,他便更有些發暈了。
昏昏沉沉間,花轎穩穩地落了地,凌冽遙遙聽見了一些吱哇亂叫的吼聲,而後便是震天響的一片歡呼,似乎,他們已經到了迎親大典所用的那塊福地。
黃憂勤選中段德祐,也並非只為錢財,這人貪婪,卻也有些才學。
段德祐上前,對著蠻國駐紮在平原上的中軍大帳一揖,雙手奉著文書高舉過頭頂,張口便說出了蠻國的苗語:“在下大錦禮官段德祐,送北寧王和親至此!請尊駕移步、出來相見——!”
凌冽在轎內看不到,轎子外的元宵和舒明義卻看得清清楚楚:
廣闊的平原上,大大小小扎著的軍帳外,站滿了皮膚黝黑、披著獸皮、戴銀飾的蠻國勇士,他們有些人臉上還塗抹著五顏六色的塗料,遠遠一看還真像是戲文話本里的地獄妖邪。
元宵瑟縮了一下,推著輪椅的掌心滲出了一點兒汗,他將身子往舒明義身後躲了躲,只敢探出半個腦袋來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蠻國人,還有間雜在他們身邊的戰象和猛虎。
舒明義沒注意小管事的這點舉動,他只是擰著眉頭,才發現自己在京中一葉障目,以為他們錦朝□□上國,原來南境蠻國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
兩人各懷心思,卻多多少少都對那位短短一個月就打下他們錦朝數城的小蠻王心存好奇: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人,竟能統領眼前這一群魁梧兇悍的士兵?
段德祐呼喊了三道,蠻國軍中才終於有了反應。勇士們的歡呼聲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快,終於中軍大帳的帘子一掀,元宵和舒明義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覺得腳下的大地“咚咚”震了兩下,再抬眼望去,卻見到個三百來斤重的蠻國莽漢!
他皮膚黝黑、赤著上身,身上的腱子肉一塊塊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顛好幾下,肩上披著一條牛皮製成的鎧甲,鼻下還穿著個誇張的銀質鼻環。
這莽漢一走出來,周圍的蠻族勇士都揮舞著雙手沖他歡呼,他也回應似得衝著天空大吼一聲,驚飛了林中一大群黃鳥。
元宵“哇”地一聲嚇哭了,而舒明義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擔憂。
段德祐卻是面色一喜——原來小蠻王長這樣!
那北寧王完了,必定一過門就被這肥豬壓死在床上。他想著凌冽那樣纖細的腰肢、難免有些可惜,不過,誰叫那瘸子倒霉呢!
眾人喜憂參半,蠻國中軍大帳前的帘子卻又突然動了一下,裡頭又款步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肩寬腿長的金髮美人來——
當空的日光正巧落到美人那一頭蓬鬆而捲曲的長髮上:
金燦燦的像是珍貴的金絲紗縠,又仿佛是從穹頂傾斜而下的金沙瀑布。
這人的皮膚也有些黑,上身赤|裸,只在頸間戴了個雙龍斜紋的銀項圈,下|身隨意裹了一條蠻國大典上才用的藍染亮布,以一道梅花銀紋鏈穿了、松松垮垮地纏在腰間,露出寬闊的結實的胸膛和勁瘦的腰肢來。
美人沒穿鞋,腳腕上戴著一對垂葉蝶紋銀環,行動錯步間,銀葉相碰、發出簌簌之響。
他有一雙大大的綠眼睛,眼尾上翹、下有臥蠶。口若彎弓上弦月,兩唇豐厚而飽滿,鼻樑峻拔聳直,更襯得那雙綠眸深邃,像極了世間罕有的綠寶石。
跟著段德祐的許多鏡城官員,根本沒見過如此充滿野性異域美的蠻人。
元宵和舒明義只當這人是蠻王身邊豢養的美妾孌寵,卻沒想到他一出來,整個蠻國軍帳前的勇士們竟紛紛沖他單膝跪下,興奮而恭敬地山呼著:“華泰姆、華泰姆!”
其聲震天,就連蠻國軍帳中戰象、獸群亦伏地致意。
而正午偏西的日光灑落到那美人身上,他身上的銀飾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鳴響,金色的長髮如旌練當空,在日光下煜煜生輝,宛若神明降世、天神下凡。
就連剛才那個三百來斤的“蠻王”都轉過身,恭恭敬敬地跪到他腳旁,致以蠻國最高大禮——
單膝跪下、右手握拳於胸長揖。
不知從何處躥出一隻吊睛白額的花紋猛虎,竟優雅地踱步過來,親昵地用腦袋蹭了蹭美人的小腿,那神態動作,倒像極了中原富貴人家豢養的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