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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用不上翻譯,即使他們“母子”數年未見、容貌氣質上多有改變,但凌冽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舒氏、這位他曾經真心敬如親母的女人。
舒氏看著他,眼神依舊複雜。
淑儀宸皇貴妃生得比她美,兒子也這般出挑——他的腿又治好了,去南境一趟未死,反而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看得出來——過得不錯。
再想到自己的兒子、孫子……
舒氏在心底苦笑,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命運不公。
伊稚查嚷嚷,用中原的孝悌之道來說,直言他要求不多,只想平安返回到草原去,等他順利離開京城,就會派人將這位“母親”送回。
眾人看著站在城樓上的太皇太后,一時也沒了注意。
舒氏在後宮無功無過,雖說外戚專權多因她是太子生母的緣故,但舒家造反之時,她已被小皇帝軟禁在後宮中,即便再十惡不赦,也曾是凌冽養母,從三歲到十七歲,她也陪了凌冽十餘年時光。
生恩與養恩同樣重,此事旁人都說不得,只能由凌冽自己來考量。
紅日高升,漸漸灑滿了整個定安門,凌冽仰頭,看著被日光刺得睜不開眼的舒氏,忽然覺得她同從前一點兒也不一樣:如今被五花大綁推上來的,只是一個兩鬢斑白、容色憔悴的老婦,眼中也沒了那份高高在上。
他自然不想放戎狄走,但……
他看了一眼舒氏,在心裡忖度著此事的後果。
“呿——”
不等他想清楚,身邊的烏宇恬風忽然啐了一口,他仰頭衝著城樓上的伊稚查罵道:“我當你們戎狄多厲害呢?不過是群縮頭烏龜、躲在婦人身後,什麼父母養恩,哥哥的爹娘早就去世了,你怕不是找人冒充的吧?”
他這一連串的話用的都是苗語,伊稚查聽不懂,卻隱約猜測烏宇恬風在罵他。
伊稚查也是受不得激諷的性子,他從舒氏身後探出腦袋,也指著烏宇恬風破口大罵,用戎狄翟語說他算什麼東西,指指點點的憑什麼替漢人王爺做決定,兩軍商議怎麼容許外人鳥叫……
那翻譯聽得臉上青白一陣,猶猶豫豫,不知道要如何將這些污言穢語說給眼前的貴人們聽。
結果,不等他開口,騎在黑馬上的烏宇恬風就先勾起嘴角笑道:“你問我算什麼東西?”
他策馬上前兩步,與凌冽的白馬並肩而立,“我三媒六娉、明媒正娶,耗費了老大的力氣,才好不容易從中原拐走了我們家漂亮哥哥回去!我們交換了合歡庚帖,還有天地日月神明為證,嘖,怎麼能算外人?”
小蠻王說的是蠻語,語速飛快,語調上揚。
若不解釋,聽不懂的人多半要以為他還在罵人。
“……”翻譯看看小蠻王,又看看城牆上因聽不懂而氣得面紅耳赤的戎狄大王,整個噎住。
比罵人,伊稚查明顯不是小蠻王對手。
小蠻王雖是一國大王,但在陣前對罵這事兒上,他可太拿手了,知道戎狄大王聽不懂苗語,他就來了興致,臉上還是帶著笑,神態動作都好像是在諷刺、調侃對方,但他說的,卻是——
“嘿嘿,兩個黃鸝鳴翠柳,哥哥賞月我喝酒。”
翻譯傻眼了。
聽懂的蠻國勇士們忍不住竊笑,他們一笑,更讓聽不懂的漢人士兵們以為蠻國大王在罵戎狄,於是他們也跟著笑,議論紛紛、直說罵得好——
伊稚查低吼一聲,眼睛都氣紅了。
烏宇恬風再道:“窗含西嶺千秋雪,同榻而臥好歡悅。”
翻譯:“……”
凌冽:“……”
他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小蠻子,剛才心中難點猶疑也被他這麼一番胡鬧給打斷,他看了看身側這個驕傲而笑得十分燦爛的小傢伙,搖搖頭,“你還懂戎狄翟語?”
他在北境五六年,都沒學會這個。
烏宇恬風卻在同伊稚查“罵戰”的間隙,笑著沖凌冽擠擠眼睛,“專門為哥哥學的。”
凌冽睨他,最終忍不住笑了。
定國公尹元看著這兩人竟然旁若無人地在陣前打情罵俏,氣得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他惱火地沖身邊人下令,讓人趁著伊稚查的目光被烏宇恬風吸引,找機會從兩側攻進城去。
凌冽一笑,在城樓上罵罵咧咧的伊稚查反而愣了愣。
他從沒見過大錦北寧王笑,他只見過在戰場上拼殺的凌冽,那時候的他雙眼似寒冰,總是寒著臉將他們的武士斬於馬下,如今,伊稚查第一次發現,這個中原男人,竟然是會笑的。
而且,笑起來還那樣好看……
他看得有些發痴,而後就被那蠻國的大王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金屬光澤從那蠻國大王的方向發過來,伊稚查連連後退,堪堪避過了烏宇恬風的攻擊,小蠻王於暗器一道並不嫻熟,他拋出來的東西,很明顯只是一枚衣扣。
“不許看!”他的戎狄翟語有些生澀,但音調卻很陰沉,“哥哥是我一個人的!”
伊稚查愣了愣,而後他氣得頭頂冒煙,“你、你他娘的是故意的!”
明明就懂戎狄翟語,偏偏還要跟他講什麼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