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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寂寥,想來老掌柜與路過的客商也沒見過一年多前將北宸六派鬧的天翻地覆的蔡大小姐,她便沒戴帷帽,露著一張桃花般的嬌婉面容,任憑掠過檐廊的冷風吹拂。
落英谷四季如春,蔡昭見到的第一場雪就是在九蠡山上,然而那時紛亂不斷,不是在擔驚受怕就是直著脖子跟人斗,何曾好好賞過風雪中的景致。此時還只是初冬,細絨絨的雪瓣如同粉屑般紛紛揚揚,不很冷,反倒有一種俏皮可愛的視覺。
夜幕落下,蔡昭身旁一燈如豆,溫暖的昏黃色與清冷的雪色交融在一起,交錯著幾枝或圓或細的樹影,斑斑駁駁的像在演皮影戲。
她生來歡樂愛笑,什麼都能瞧出趣味來,小時候看螞蟻搬東西都樂呵半天,此時看著看著,也忍不住輕笑了下。
身側竹簾後忽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蔡昭警惕的倏然轉頭。
竹簾掀開,簾後之人似乎也十分驚訝,他也是被夜幕中飄散如楊花的細碎風雪吸引過來的,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到蔡昭。
昏暗的燈光下,閃著銀點的漆黑雪夜中,他清俊的面龐有一種奇異的模糊感,蔡昭宛如身在夢中,明明他就站在她跟前,卻似乎離的很遠,仿佛隔了一整片荒漠與雪域。
他身著一襲半舊的藏青色長袍,個子似乎更高大了,神情柔和而恍惚,只有一雙眸子還是深沉難測。
分別一年多,相逢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半晌相顧無言。
慕清晏抬起長臂將竹簾捲起,「……剛才你在笑什麼?」
蔡昭呆呆的:「想起了小時候看的皮影戲。」
「嗯,什麼戲目。」
「都忘記了。」蔡昭望向夜空中的飛雪,「小時候坐在台下,戲中演的再是悲歡離合,再是難以割捨,我總是樂呵呵的拍掌叫好。姑姑笑話我,說我看戲只圖熱鬧,根本沒看懂戲中之意。」——姑姑,你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懂的呢?要是永遠都不懂就好了。
竹簾高高捲起,慕清晏在繩索末端打了個結。
剛才他掀起竹簾時,就看見蔡昭像個學堂中的小孩般坐的端端正正,兩隻小手乖乖疊放在腿上,只是粉頰微歪,嘴角露出一抹小小的偷笑。
隔著霧氣般惘惘淡淡的昏黃燈火,他仿佛看見了白白小小的蔡昭坐在戲台下歡天喜地的樣子,那一定是天底下最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背上的鞭傷好了麼?」他問的低聲。
這句話帶起了那段長達月余的痛苦,回憶中火燒火燎的輾轉難眠讓蔡昭一陣戰慄,然而到最後,她也只答了一句,「都好了。」
慕清晏捏緊掌心,再攤開。
他看著自己紋路清晰的修長手掌,如今他已獲得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勢,然而還是有無能為力的事,比如讓父親活過來,比如,讓她不要受到傷害。
「我沒想到他們會對你用刑……」
蔡昭輕輕搖頭:「是我自己做錯了事,該受罰的。」
慕清晏嗯了一聲,凝視夜幕:「原來,你已經把我當作一樁過錯了。」
蔡昭似是看開了,好言好語的勸道:「其實我於你何嘗不是一樁過錯,若沒了這牽絆,你我都能活的更利索些。」
慕清晏冷冷道:「是你自己覺得利索吧,別替我『覺得』!」
蔡昭勉力維持禮數:「慕教主如今大權在握,一人天下,何必再計較這些陳年舊事。」
「我若真是權勢無邊,一人天下,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從我跟前走開卻無能為力了!」青年雙眸暗沉,仿佛其中燃著一簇冷焰。
「慕大教主這是專程來與我吵架的麼?!」蔡昭心頭惱恨,順手從腰囊中掏出金燦燦的一物,掛在竹簾下的欄杆上,「難得遇上了,這個還給你吧。」
慕清晏一怔,將細長的金鍊繞在手掌上,「你不是把它當掉了麼。」
「是當掉了,後來三師兄把它贖回來了。」
宋郁之不意間出現在他們的對話中,猶如投石入湖,瞬時打破了適才短暫的恍惚與激憤,慕清晏與蔡昭同時意識到了一件他們早該問的事——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為何會到這裡來?」
兩句話不分前後出口,兩人俱是一愣。
慕清晏面色淡淡的,「駟騏門與廣天門鬧起來了,我這個魔教教主不得來看看熱鬧麼。只是不知小蔡女俠來此何事?」
蔡昭清清嗓子,「你都說了,駟騏門與廣天門鬧起來了。三師兄著急家中父兄,我與樊師兄就陪他來看看。」
慕清晏冷冷一笑,「你不是素來厭煩江湖中的恩怨糾葛麼,如今居然願意為了宋郁之來蹚渾水,真是同門情深啊。」
蔡昭也不辯解,賭氣道:「慕教主說的不錯,人長大了就該多想想未來大事,免得將來行差踏錯。三師兄品性磊落,風光月霽,我爹,我娘,我師父,還有我那兩個一張嘴從沒好話的丫鬟都說他好,天下還有誰更合適!」
「人生大事?好好,說得好!」慕清晏不住冷笑,「前陣子游觀月派星兒來服侍我,我看那姑娘溫和柔順,甚合我心意,不知這算不算人生大事。」
蔡昭笑的臉都僵了:「那就謹祝慕大教主前程似錦,夫妻和順!」
慕清晏淡淡拱了拱手:「好說好說,你我共勉吧。」說完這句,他啪的一掌拍在粗木圍欄的柱首上,只見木屑四濺,圍欄粉碎。他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衣袂劇烈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