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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氏掌管離教已經兩百年了,每個慕氏子弟從生下來就要苦修不怠,外抗北宸六派,內控桀驁部眾。夠了,夠了。」穹蒼晴朗,漫天星子,慕正明帶著兒子躺在屋頂上,身畔有酒,頭頂有星空。
他轉頭朝兒子微笑時,面容清癯,湛然溫柔,「不要被瀚海山脈困住,晏兒,不要被這裡困住,去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
慕清晏翻看過父親的手札,從年幼時的塗鴉到中年的筆錄,裡頭詳細描繪了外面的廣闊天地,日月山河,還有從各種遊記中摘出來的風土人情。
慕正明一直想離開瀚海山脈。
他從十四歲開始籌劃,可是彼時仇長老苦苦哀求,他們與聶恆城一系斗的你死我活,漸落下風,倘若沒了慕正明這個最有力的招牌,聶恆城立刻就能占據全部優勢。如此一來,忠於慕氏的人馬立刻會遭到大肆屠戮。
慕正明只好留下。
然後,孫若水出現了。
再然後孫若水有了身孕,他不得不娶了她。
慕正明身上的羈絆愈發多了。
再再然後,仇長老也故去了。
慕正明雖然難過,但心知這是必然的結局。他在聶恆城的眼皮子底下小心安排仇系子弟的去路(例如游觀月),正打算再度離去時,他遭遇暗襲……
待五年後回來,他從破敗骯髒的小黑屋中抱起了蒼白無助的幼子——慕正明知道自己又沒法走了。
他並非天真無知的世家子,他知道瀚海山脈之外是什麼光景,沿途不但不是一片坦途,更可能處處埋伏,暗中等待著狩獵慕家父子。他自己可以山水為伴飢一頓飽一頓,但一個孱弱驚懼的五歲孩童卻承受不了顛沛流離。
他是父親,必須為兒子找一個舒適安穩的成長環境。
於是,他帶著兒子隱居黃老峰不思齋。
待到慕清晏十四歲,慕正明忽然高興起來,他生平頭一次感到可以隨時離去的輕鬆愜意。
彼時的慕清晏已然修為不俗,不論是獨自留在瀚海山脈,還是跟著父親去外面遊歷,慕正明知道兒子都遊刃有餘了。
誰知,他不久就受到了毒害,半年後過世。
到臨終前,他都沒有吐露真相。他知道兒子心中的戾氣已然很重了,他不願再增加兒子對這世間的仇恨。
「晏兒,別老是惦記著壞事,多想想這世上的好事。天地悠然,山川壯麗,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會開朗許多的。」
「晏兒,父親希望待你年老時回望此生,滿心都是似錦繁花,慶幸能來這世上走一遭。」
「晏兒,你若真過不去心頭這一關,父親贊成你利索的處置姓聶的,但不要讓他們占據你心中太多地方,你要將心頭最好的位置留出來。」
「留出來幹什麼?呵呵傻孩子,留出來給將來會遇到的好事啊。譬如,一位叫你滿心歡悅的姑娘……」
慕清晏遮面慟哭,胸腔宛如破開一個口子,不斷的往裡灌鹽水般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終於大亮,晨曦的光束透過破損的窗紙落在他身上,慕清晏霧蒙蒙的心間忽的亮堂起來。他踉蹌的起身,向屋外走去。
對,他要去找她,找那個叫他滿心歡悅的姑娘。
……
無隅殿西側的客房中,宋郁之正憑窗觀日。
「這是上好的虎骨,這是新取的熊膽,還有這些大山參,據說鬆開絲線就會跑。昨晚我給蔡姑娘也送去了幾支,給她泡水喝——她一氣喝了兩碗呢。」
上官浩男對著幾口堆滿貴重物件的大箱子絮絮叨叨,「宋公子,你我雖然門派對立,但我恩怨分明。你救了我的命,這些薄禮略表謝意,等明日還有一盒雪蟬靈芝送來……」
「呵呵呵呵……」宋郁之忽然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上官浩男莫名其妙:「宋公子笑什麼。」
「沒什麼。」宋郁之斂容而坐,在初晨旭日之下更顯英姿勃發,「多謝上官壇主美意,只是郁之恐怕今日就要離開貴教了。」
「啊,這麼快?」上官浩男有點傻。
……
慕清晏推門進去時,蔡昭正坐在窗前看書。
她身著一件雀金描梅的玫瑰色小襖,纖腰以月白錦帛一束,下著流雲似的百褶長裙,鬢邊插一支翹頭銜珠金偏釵。晨曦的光線下,女孩的臉頰粉白透明,絨毛細弱可愛,宛如一尊小小的漂亮玉像般端莊認真。
「昭昭。」慕清晏站在門口。
蔡昭抬起頭,嫣然一笑:「你回來了。」她起身過來,拉他也到窗邊坐下,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
慕清晏捏著茶杯,宛如疲憊的旅人回到溫暖的家中。他心有萬言,卻不知從何說去,「昭昭,你知道麼,我爹,我爹是被……」他喉頭一哽,說不下去。
「是被孫夫人所害的。」女孩靜靜的回望。
慕清晏一怔:「你怎麼知道。」昨夜的審訊屬於教中機密,在場的人應該沒人會說出去。
蔡昭垂目:「你那麼敬愛令尊,令尊留下來的話怎會不聽。令尊明明交代過要你給孫夫人養老,可是那日在玉衡長老跟前,你又說孫夫人可能活不長了。」
她嘆口氣,「只有一種情形你才會違背令尊的遺言,那就是孫夫人做了你無論如何都不能原宥之事——害死了令尊。」
慕清晏微笑中帶著苦澀:「昭昭真聰明。」